日頭爬到頭頂的時候，公社集市像個被吹脹的氣球，滿滿當當擠得全是人。沈星晚的攤子前圍著好幾個姑娘，手里捏著毛錢票，嘰嘰喳喳地挑著發飾。她額頭上沁著薄汗，嘴角卻噙著笑，麻利地接過錢，把包裝好的蝴蝶結遞過去——這已經是今天賣出的第二十三件了。

“星晚妹子，你這生意可真好啊。”旁邊賣糖葫蘆的老李頭咂著嘴說，他那插滿紅果子的草靶，一上午才賣掉三串。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照在沈星晚的發飾上，寶藍色的確良蝴蝶結泛著柔和的光，中間的珍珠紐扣像藏著星星，引得路過的人頻頻回頭。

沈星晚剛想回話，眼角突然瞥見集市北口一陣騷動。幾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人正推著自行車往里走，車頭上掛著的“市場管理”紅袖章在人群里格外扎眼。她的心猛地一沉——是城管！

這年月的城管可不比后來，管得嚴，下手也狠。上個月就聽說鄰村有個賣雞蛋的老漢，被他們把籃子都掀了，雞蛋碎了一地，哭得直捶胸。沈星晚的手心瞬間冒出冷汗，下意識地就想把攤子往墻角挪。

“快跑啊！城管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原本熱鬧的集市像被捅了的馬蜂窩，瞬間亂成一團。賣菜的大叔扛起扁擔就跑，筐里的西紅柿滾了一地；炸油條的大嬸手忙腳亂地往油缸里蓋木板，油星濺得滿臉都是；連最鎮定的修鞋匠都扛起了他的工具箱，貓著腰往小巷子里鉆。

旁邊的胖大嬸臉都白了，手忙腳亂地往懷里塞算盤，嘴里還嘟囔著：“來了來了，這些喪門星又來了！”她的針線撒了一地，卻顧不上去撿，拔腿就想往供銷社后面的胡同跑。

“別動！都給我站住！”領頭的城管是個國字臉，嗓門洪亮得像喇叭，他一把抓住胖大嬸的胳膊，“擺攤交稅了嗎？有執照嗎？”

胖大嬸嚇得腿都軟了，哆嗦著說：“我……我就是賣點針線，不值當交稅……”

“不值當？”國字臉冷笑一聲，一腳踹翻了她沒來得及收的攤子，“無照經營，擾亂市場秩序，東西全部沒收！”他身后的兩個年輕城管立刻上前，把胖大嬸的針線往一個大布袋里裝。

胖大嬸“嗷”地一聲就哭了：“那是我的命根子啊！我還要給我家老頭子買藥呢！”她想去搶，卻被國字臉狠狠推了一把，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沈星晚看得心頭發緊，她知道不能等。這些發飾是她的心血，是她活下去的指望，絕不能被沒收！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四周——左邊是供銷社的高墻，右邊是條窄窄的巷子，巷子盡頭好像通往后街的居民區。

“小妹妹，你的攤子也想藏？”一個瘦高個城管注意到了她，獰笑著走過來，手里的橡膠棍在手心敲得啪啪響，“年紀不大，膽子倒不小，敢在這里無證經營？”

沈星晚的心跳得像擂鼓，臉上卻強迫自己擠出笑容：“同志，我這就收，這就收……”她一邊說，一邊飛快地把那些發飾往一個布袋里塞。手指因為緊張有些發顫，一個綴著鈴鐺的蝴蝶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這混亂的場景里格外刺耳。

瘦高個城管的眼睛就像鷹隼，一下子就盯住了那個蝴蝶結：“還敢藏東西？給我拿出來！”他伸手就要去搶沈星晚手里的布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沈星晚猛地把布袋往腋下一夾，身體一側，躲過了他的手。她抓起地上的鈴鐺蝴蝶結，反手就往城管臉上扔去，趁著他躲閃的空檔，拔腿就往右邊的小巷跑。

“抓住她！別讓她跑了！”國字臉在后面吼道，腳步聲“咚咚”地追了上來。

沈星晚像只受驚的小鹿，在狹窄的巷子里狂奔。巷子兩旁是斑駁的土墻，墻頭伸出的樹枝刮得她臉頰生疼。布袋里的發飾硌得她肋骨生疼，鈴鐺不停地響，像是在給她加油，又像是在催命。

“往哪兒跑！”瘦高個城管居然抄了近路，堵在了巷子口，手里的橡膠棍揚得高高的。沈星晚心里一緊，猛地剎住腳，差點撞在他身上。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沈星晚急得眼睛都紅了，她掃了一眼旁邊的院墻，不高，墻頭還堆著些干草。她咬了咬牙，猛地把布袋往墻頭上一扔，然后踩著墻根的磚縫，手腳并用地往上爬。

“你還敢爬！”瘦高個城管氣急敗壞地去拽她的腳。沈星晚的鞋底沾了泥，滑溜溜的，他一把沒抓住，被她借力猛地一蹬，反而摔了個屁股墩。

沈星晚顧不上胳膊被墻頭的碎玻璃劃破，抓住布袋就往院里跳。院子里堆著些柴火，她重重地摔在柴火堆上，疼得眼前發黑，卻不敢有片刻停留，爬起來就往院后的小門跑。

“砰”地一聲，她撞開了虛掩的小門，發現自己竟然跑到了供銷社的后院。幾個搬運貨物的工人嚇了一跳，手里的箱子都差點掉了。

“小姑娘，你咋從這兒跑出來了？”一個戴草帽的大叔驚訝地問。

“城管……城管在追我……”沈星晚喘著粗氣，指著身后。

大叔了然地皺了皺眉，往旁邊一指：“快從那個角門出去，能繞到后街。”

沈星晚感激地朝他鞠了一躬，抱著布袋就往角門跑。剛跑出沒幾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國字臉的怒吼：“給我搜！我就不信她能飛了！”

她不敢回頭，拼盡全力往前跑。后街是居民區，巷子縱橫交錯，像個迷宮。沈星晚憑著昨天送發飾時記下的路線，七拐八繞，終于甩掉了追兵。

她靠在一堵斑駁的土墻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后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身上。胳膊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血珠順著指尖滴落在布袋上，染紅了一小塊布料。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布袋，里面的發飾大多完好，只有兩個蝴蝶結被擠扁了，珍珠紐扣也掉了一顆。沈星晚心疼地把它們撫平，指尖輕輕摩挲著那顆掉落的紐扣，眼眶突然有些發熱。

剛才真是太險了。要是被抓住，這些發飾肯定會被沒收，那她不僅賠了本錢，還沒法按時給紅星紡織廠交貨，到時候違約金都賠不起。

“咳咳……”旁邊的柴房里傳來一陣咳嗽聲，嚇了沈星晚一跳。她警惕地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老爺爺探出頭來，手里還拿著個旱煙袋。

“小姑娘，你沒事吧？”老爺爺的聲音沙啞，眼神卻很溫和，“剛才聽見外面吵吵嚷嚷的，是不是被城管追了？”

沈星晚點點頭，把布袋往身后藏了藏。

老爺爺嘆了口氣：“這些人也是，下手太狠了。我看你這袋子里裝的是些小玩意兒？”

沈星晚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布袋遞了過去。老爺爺拿起一個蝴蝶結，瞇著眼睛看了半天，點點頭：“做得真精致，比供銷社賣的那些強多了。”

“爺爺您要是喜歡，我送您一個。”沈星晚輕聲說。

老爺爺擺擺手：“不用不用，我這老頭子也戴不了。不過我孫女肯定喜歡，她跟你差不多大，就愛這些鮮亮的玩意兒。”他頓了頓，又說，“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先把東西放我這兒，等城管走了再過來拿。”

沈星晚看著老爺爺真誠的眼神，心里一暖。她剛才跑了一路，實在沒力氣再動了，而且也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她咬了咬牙：“那謝謝您了，爺爺。”

老爺爺把她帶進柴房，指著一堆干草：“放這兒吧，保險。”沈星晚小心翼翼地把布袋藏進干草堆里，又在上面蓋了塊木板，這才松了口氣。

坐在柴房的小板凳上，聽著外面漸漸平息的動靜，沈星晚的心慢慢落回了肚子里。她看著自己磨破的手掌，還有胳膊上的傷口，突然覺得鼻子一酸。

掙錢真難啊。

前世被周淑芬拿捏，連口飽飯都吃不上。這一世好不容易想靠自己的手藝掙點錢，卻還要提心吊膽地被人追著跑。

可她不后悔。

剛才抱著布袋狂奔的時候，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被抓住，不能放棄。這些發飾是她的希望，是她擺脫過去的枷鎖，是她奔向新生活的船。就算再難，她也得撐下去。

“小姑娘，喝口水吧。”老爺爺端來一碗涼水，上面還漂著幾片荷葉。

沈星晚接過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冰涼的水順著喉嚨流下去，澆滅了心里的燥火。她抬起頭，對著老爺爺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謝謝您，爺爺。”

老爺爺擺擺手：“舉手之勞。我看你這丫頭是個好樣的，膽子大，腦子也靈，將來肯定有出息。”

沈星晚的心里暖暖的，像是被陽光曬過一樣。她知道，今天能躲過一劫，不光是靠自己的機靈，還有那些素不相識的人的幫助——提醒她快跑的攤主，給她指路的搬運工，還有眼前這位收留她的老爺爺。

這世上，終究還是好人多。

又等了半個多時辰，外面徹底安靜下來。老爺爺出去探了探風，回來告訴她城管已經走了。沈星晚這才千恩萬謝地告辭，抱著布袋往王大娘家走。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布袋里的鈴鐺偶爾發出一兩聲清脆的響，像是在哼著一首輕快的歌。沈星晚摸了摸口袋里今天掙的錢，雖然手還在抖，心里卻踏實了不少。

她知道，以后這樣的突發狀況可能還會有，但她不怕。

只要她不放棄，只要她肯動腦筋，總有辦法應對。

這條路或許布滿荊棘，但她會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下去。因為她知道，路的盡頭，是她夢寐以求的自由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