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的偏殿比虞清瀾想象中要簡樸許多。
她站在“清瀾閣”的匾額下,指尖輕輕撫過廊柱上精細的雕花。這是今晨才掛上的新匾,墨跡似乎還未干透。東宮做事,倒是迅速。
“小姐,這院子雖不大,但勝在雅致。”青竹指揮著幾個小宮女?dāng)[放行李,“離太子的主殿也近,就隔著一片竹林。”
虞清瀾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院中每一個角落。三株老梅,一池淺水,幾叢修竹。看似隨意,實則每一處景致都恰到好處地形成了屏障與視線死角——這是個易守難攻的布局。
“太子殿下平日都喜歡做些什么?”她狀似無意地問道,手指掠過一株開得正艷的山茶。
正在擦拭欄桿的小宮女手一抖,水盆差點打翻:“回、回太子妃的話,殿下平日多在書房讀書,偶爾會去御花園練劍...”
“我尚未正式冊封,喚我虞小姐便可。”虞清瀾溫和地打斷她,眼角余光卻已捕捉到小宮女袖口不慎露出的一抹翠色——那是二皇子府上特有的線繩顏色。
有意思。入宮第一天,二皇子的眼線就送上門來了。
“老奴參見虞小姐。”
一個身著深藍太監(jiān)服的老者躬身而入,身后跟著一排手捧各式器物的宮人。
“老奴李德全,是東宮總管。太子殿下命老奴送來一些日常用度,若有不足之處,虞小姐盡管吩咐。”
虞清瀾打量著這位面容慈祥的老太監(jiān)。李德全,父親曾提過此人,表面是東宮總管,實則是皇帝安插在太子身邊的眼線。但看他此刻恭敬的模樣,倒像是真心來示好的。
“多謝李總管。“虞清瀾淺淺一笑,“初來乍到,還望總管多多提點。”
李德全連稱不敢,指揮宮人們將物品一一安置妥當(dāng)。待眾人退下后,他忽然壓低聲音:“虞小姐,今晚宮中有宴,是為您接風(fēng)的。二皇子一黨恐怕會有所動作,您...多加小心。”
虞清瀾眉梢微動:“多謝提醒。”
李德全躬身退出,臨走時似有意似無意地碰了碰案幾上的茶壺。虞清瀾會意,待他走后檢查茶壺底部——一張小紙條緊貼其上:
“宴上勿飲金樽酒”。
七個字,足以讓虞清瀾背脊生寒。
“青竹。”她輕聲喚來心腹丫鬟,“我妝匣最底層有個錦囊,取來。”
錦囊中裝著父親給她的各種應(yīng)急之物,其中就包括能解百毒的“玉露丹”。虞清瀾將一粒丹藥藏在指甲套的暗格中,又選了一支中空的銀簪。
“小姐,您這是...”青竹面露憂色。
“以防萬一。”虞清瀾對著銅鏡整理衣冠,“今晚你留在院中,注意那個叫'翠柳'的小宮女。若我兩個時辰內(nèi)未歸,立刻放飛信鴿給父親。”
暮色四合時,虞清瀾在宮女的引領(lǐng)下步入麟德殿。殿內(nèi)燈火通明,數(shù)十位皇親貴胄已入席。她的位置被安排在太子右下首——一個微妙的位置,既彰顯了她準(zhǔn)太子妃的身份,又不至于太過顯眼。
“這位就是鎮(zhèn)北侯的千金吧?果然名不虛傳,好個標(biāo)致的美人兒。”
一個身著絳紫錦袍的中年男子舉杯示意。他面容儒雅,眼中卻藏著刀鋒般的銳利。當(dāng)朝宰相杜如風(fēng),二皇子的岳父,太子一黨的死對頭。
虞清瀾盈盈一拜:“杜相謬贊了。”
“虞小姐”
一道清越嗓音從身后傳來。虞清瀾轉(zhuǎn)身,只見蕭凌襲月白長袍,手持玉骨折扇,正含笑望著她。白日御花園中那個劍氣凌人的太子不見了,眼前人眉目疏朗,活脫脫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閑散皇子。
“殿下。”虞清瀾行禮。
蕭凌虛扶她一把:“不必多禮。今日這宴是為你接風(fēng),你才是主角。”
他引她入席,舉止得體又透著幾分親近,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對未婚夫妻相處融洽。只有虞清瀾能感覺到,他扶她時指尖在她掌心輕點的三下——莫爾斯電碼中的“危險”信號。
宴會開始,歌舞升平。虞清瀾保持著端莊微笑,目光卻時刻留意著殿內(nèi)動向。二皇子蕭景琰坐在對面,時不時與杜如風(fēng)交換眼色。太子則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時不時把玩手中酒杯,偶爾還與斟酒的宮女調(diào)笑兩句。
“今日難得齊聚,不如玩?zhèn)€行酒令如何?”酒過三巡,杜如風(fēng)忽然提議。
眾人附和。虞清瀾注意到,杜如風(fēng)說話時,一名宮女悄悄將太子面前的普通酒杯換成了一個雕花金樽。
“金樽酒”...李德全的警告在耳邊回響。
行酒令開始,眾人依次作詩。輪到太子時,蕭凌似乎才回過神來,隨手拿起金樽——
“殿下。”虞清瀾突然輕喚一聲,“妾身才疏學(xué)淺,方才杜相那句'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不知用何典?”
蕭凌動作一頓,金樽懸在半空:“這是王之渙的《涼州詞》,說的是邊塞苦寒...”
“原來如此。”虞清瀾故作恍然,“難怪父親常提起這句,說邊關(guān)將士最懂其中滋味。”她說著,狀似無意地碰翻了面前的湯碗,湯汁正好濺在蕭凌袖上。
“哎呀,妾身失禮了。”她連忙起身,用帕子為太子擦拭,趁機將藏在指甲中的玉露丹彈入金樽。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即便是一直盯著她的杜如風(fēng)也沒看出破綻。
蕭凌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無妨。來,這杯酒就當(dāng)罰你的不小心。”
他將金樽遞到虞清瀾面前,目光灼灼。
殿內(nèi)霎時安靜。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從不與人共飲。這個舉動,要么是極致的親近,要么是...極致的試探。
虞清瀾垂眸看著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玉露丹入酒即化,但若酒中是最頂級的劇毒,藥效未必能完全中和。這是一場賭命。
“妾身榮幸。”她接過金樽,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先是辛辣,后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苦味。玉露丹正在她體內(nèi)與毒素對抗,她能感覺到輕微的眩暈。
蕭凌緊盯著她的反應(yīng),忽然大笑:“好酒量!來人,給虞小姐再滿上!”
他奪過金樽,順手遞給身旁的宮女:“用這個杯子。”說罷,竟就著虞清瀾喝過的杯沿,將剩余的酒液一飲而盡。
杜如風(fēng)臉色微變。二皇子手中的筷子“啪”地折斷。
宴會后半程,虞清瀾強忍不適,始終保持著完美的微笑。直到回到清瀾閣,她才允許自己露出一絲疲態(tài)。
“小姐!“青竹連忙扶她坐下,“您怎么了?臉色這么白...”
“沒事,只是有些累。”虞清瀾擺擺手,“那個翠柳可有異常?”
“您剛走,她就借口去取東西溜出去了,半個時辰后才回來。”青竹壓低聲音,“我在她枕頭下找到了這個。”
一塊二皇子府的令牌,和一包未用完的白色粉末。
虞清瀾冷笑:“果然如此。”她取出銀簪,蘸了茶水后插入粉末。簪子瞬間變黑——劇毒。
“去請?zhí)t(yī),就說我宴后不適。”虞清瀾吩咐道,“動靜鬧大些。”
青竹剛轉(zhuǎn)身,房門突然無聲開啟。一道白色身影立在月光下,衣袂飄飄。
蕭凌。
青竹嚇得差點叫出聲,虞清瀾卻似乎早有預(yù)料:“殿下深夜造訪,有何指教?”
蕭凌揮手示意青竹退下,反手關(guān)上房門。月光下,他臉上的閑散神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豹般的銳利。
“為什么?”他開門見山。
虞清瀾明知故問:“殿下何意?”
“你知道酒里有毒。”蕭凌逼近一步,“為什么要喝?”
虞清瀾抬起眼,與他四目相對:“殿下不也喝了?”
“我有解藥。”
“我也有。”
兩人對視片刻,蕭凌忽然笑了:“李德全給你的警告?”
“殿下明知故問。“虞清瀾不卑不亢,”李總管是陛下的人,卻向您效忠。您布局深遠,妾身佩服。”
蕭凌挑眉:“你知道多少?”
“不多不少。”虞清瀾輕聲道,“知道殿下并非表面那般閑散,知道二皇子對東宮虎視眈眈,還知道...今晚那杯毒酒,殿下本可以避過,卻故意拿起,就是為了試探我。”
房間陷入沉默。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良久,蕭景珩輕嘆一聲:“虞家果然名不虛傳。”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這是真正的解藥,玉露丹只能延緩毒性。”
虞清瀾接過,卻不急著服用:“殿下不怕我告訴陛下,您裝瘋賣傻多年?”
“你會嗎?”蕭凌反問,“鎮(zhèn)北侯的掌上明珠,自幼熟讀兵書,精通醫(yī)術(shù),卻偽裝成普通閨秀...我們彼此彼此。”
虞清瀾終于露出一絲真心的笑意:“看來我們都有秘密。”
“合作如何?”蕭凌突然提議,“我需要一個能在明面上活動的盟友,你需要東宮的庇護。”
虞清瀾思忖片刻,伸出右手:“各取所需。”
蕭凌握住她的手,掌心溫?zé)幔骸昂献饔淇欤瑴?zhǔn)太子妃。”
就在此時,窗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咔嚓”聲——樹枝被踩斷的聲音。蕭凌眼神一凜,瞬間移動到窗邊,但窗外已空無一人,只有一片被扯下的衣角掛在樹枝上。
翠綠色的衣角。
蕭凌回頭看向虞清瀾:“你的人?”
虞清瀾搖頭:“二皇子的眼線。”
“需要我處理掉嗎?”
“不必。”虞清瀾唇角微揚,“留著她,有用。”
蕭凌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拂過她的臉頰,這個動作親密得讓虞清瀾心頭一跳。
“有耳。”他無聲地做出口型,隨即提高聲音,“愛妃好好休息,明日孤再來看你。”
說完,他瀟灑離去,仿佛真的只是個來關(guān)心未婚妻的溫柔太子。
虞清瀾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將解藥一飲而盡。藥很苦,她卻嘗到了一絲甜意。
這場博弈,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