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頸枕骨下方傳來熟悉的微麻感，是維護接口與芯片成功對接的信號。意識仿佛被接入了一個龐大而冰冷的數據流。眼前不再是維護艙的白色頂壁，視野被無數飛速流動的幽藍數據流和復雜的神經信號模擬圖譜取代。它們交織、碰撞、湮滅，構成一個冰冷而璀璨的數字宇宙。我的工作意識像一枚精確的探針，在這片由人類情緒（或者說，被允許存在的情緒）構成的電子海洋中巡弋。我熟練地引導著維護程序，檢查著每一處邏輯節點，測試著每一個化學遞質釋放通道，如同園丁修剪著絕對不允許長歪的枝椏。

穩定，穩定，穩定……綠色的“正常”標識在各個功能模塊上不斷亮起。

就在維護程序即將完成，開始進行最終的情緒基線閾值校準測試時，異變陡生！

視野中那片冰冷的幽藍數據流，毫無征兆地，猛地竄起一束刺目、灼熱、帶著暴烈質感的猩紅！它像一道撕裂數字宇宙的傷口，蠻橫地沖撞著周圍規整的藍色線條。尖銳的、幾乎要刺破耳膜的警報聲瞬間在維護艙內炸響！

“警告！警告！核心情緒閾值異常波動！檢測到高強度‘憤怒’反應！危險等級：高！立即啟動抑制程序！”

合成語音失去了平日的從容，變得尖銳而急促。

憤怒？

這個詞像一枚燒紅的鐵釘，狠狠扎進我的意識里。怎么可能？我是情緒管理局的工程師，是“寧神”最完美的適配者！我的情緒基線如同經過萬年沉淀的冰川湖面！3.2！一直是3.2！這一定是系統故障！

然而，幾乎在警報響起的同時，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原始而兇猛的洪流，毫無預兆地從意識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轟然爆發！它瞬間沖垮了那層由無數化學平靜構筑的堤壩。那不是數據錯誤！那是真實的、滾燙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憤怒！像沉寂萬年的火山突然蘇醒，熾熱的巖漿在血管里奔騰咆哮！它燒灼著我的神經，攥緊了我的心臟，一股強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嚨，牙齒不受控制地咬緊，下頜骨發出咯咯的輕響。

“抑制程序啟動失敗！情緒烈度持續攀升！立即執行緊急預案！注射高濃度鎮靜劑！”

合成語音變得冷酷無情，如同最終審判。我頭頂維護儀器的金屬臂猛地發出“咔噠”一聲脆響，一個隱藏的孔洞迅速打開，一支粗大的、閃爍著寒光的銀色針管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從中探出！針尖銳利無比，精準地、毫無感情地對準了我暴露在外的頸側大動脈！針管內部，某種粘稠的、泛著詭異熒光的藍色液體清晰可見。只需要零點幾秒，它就會刺入我的血管，將這狂暴的“錯誤”連同我的意識，甚至可能我的生命，一起徹底抹除！

死亡的冰冷觸感瞬間凍結了那奔涌的憤怒巖漿。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就在那致命的針尖即將刺破皮膚的零點零一秒——

一幅畫面，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蠻橫地撕裂了被芯片嚴密守護的記憶屏障，轟然砸進我的腦海！

滂沱的暴雨！冰冷的、豆大的雨點瘋狂抽打著世界，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天空是絕望的鉛灰色。我渾身濕透，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臉頰不斷流下，刺骨的寒意浸透了骨髓。我站在一片泥濘的空地上，懷里緊緊抱著一樣東西——一個被雨水打濕的、冰冷的木質相框！相框的玻璃上布滿水痕，但里面那張溫柔笑著的女性的臉，卻清晰地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是母親！她的笑容在灰暗的暴雨和冰冷的玻璃后面，顯得如此溫暖又如此遙遠！一種巨大的、足以撕裂心肺的悲傷和失去的劇痛，混合著對這場無情暴雨、對這個冰冷世界的滔天憤怒，在幼小的胸膛里瘋狂沖撞、爆炸！我張著嘴，雨水灌進去，想發出嘶喊，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無聲的、絕望的悲鳴！整個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和懷里這張逐漸被雨水模糊的笑臉！

“媽媽……”一個無聲的、帶著血淚的呼喚，在我此刻的靈魂深處猛烈回蕩。

那個抱著母親遺照在暴雨中無聲慟哭的小男孩，那個被強行剝離了悲傷和憤怒的孩子……是我！

那被“寧神”判定為危險的、必須被清除的“憤怒”，根本不是什么系統錯誤！那是人性！是被這該死的芯片、被這冰冷的“寧靜紀元”強行剝奪和封印的人性最深處、最真實的回響！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明悟如核彈般在意識中炸開的瞬間，我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帶著最后一絲對“正常”的求證渴望，猛地投向維護艙內那個小小的輔助監控屏幕。

屏幕上，分割成無數個小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是一張人臉。街道上的行人，辦公室里的職員，商店里的顧客，懸浮列車里的乘客……不同地點，不同身份，成千上萬張臉。然而，所有的臉孔，都如同出自同一個模子！他們的表情，僵硬地凝固在“社會和諧基準線”上，嘴角上揚的弧度精確得令人毛骨悚然。眼神空洞，沒有焦點，像蒙著一層永遠擦不掉的灰霧。沒有交談時的生動，沒有獨處時的沉思，沒有喜悅時的光芒，沒有悲傷時的陰翳……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被精心校準過的、非人的寧靜！

而更令人靈魂凍結的是，覆蓋在這些如同蠟像般的面孔畫面上的，是他們實時的、巨大的情緒指數數值：

3.1…… 3.2…… 3.3…… 3.1…… 3.2……

一片穩定得可怕的、象征絕對“安全”的綠色數字！綠得刺眼！綠得絕望！綠得如同一片覆蓋在無數鮮活墳墓上的、虛假的苔蘚！

這不是寧靜！

這是墳墓！

這片覆蓋整個屏幕的、象征著“完美秩序”的綠色穩定之光，此刻在我眼中，化作了無數道冰冷的、鎖死靈魂的鐐銬！它不再代表安全，而是宣告著一個恐怖到極致的事實：人類，這個曾經情感豐沛、愛恨交織的物種，在“寧神”芯片的永恒看守下，已經集體喪失了感受真實的能力！我們成了一群披著人皮的、行走的、情緒指數恒定為3.2的活尸！我們親手閹割了自己的靈魂，換來了這口活棺材里虛假的、死氣沉沉的“安全”！

“警報升級！檢測到‘危險思想’擴散！判定為最高威脅！執行最終清除程序！立即注射！”

冰冷的合成音如同喪鐘，敲碎了最后一絲僥幸。頭頂那支對準我頸動脈的粗大針管，尾部猛地亮起刺目的紅光！針尖瞬間彈出，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精準而冷酷地刺向我的皮膚！死亡的寒意，比童年那場暴雨更刺骨，瞬間攫住了心臟！

頸側皮膚傳來針尖冰冷而鋒銳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