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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刃埋骨

我是王朝最鋒利的暗刃,卻做了公主最沉默的影子。

她撫琴時,我守在梁上替她擋去冷箭;她賞梅時,我隱在雪里替她驅散閑人。

宮變那夜,我背著她殺出血路,她滾燙的淚落在我染血的頸間:“謝無咎,我們逃吧。”

后來金鑾殿上,老皇帝將和親圣旨扔在她腳下。

她跪在冰冷的金磚上對我笑:“我的命,換你活著。”

送嫁那日,我斬斷追兵混入送親隊伍。

卻在塞外風雪夜,看見她咳出的血染紅未繡完的并蒂蓮。

她指尖撫過我的刀:“下輩子…不做公主…也不做…刺客的累贅……”

我抱著她凍僵的身體坐了三日三夜。

直到蠻族發現時,雪已埋到我們的腰際。

她懷里緊緊攥著當年我刻了“同歸”二字的匕首。

承平十七年,深冬。上陽宮飛檐上的脊獸背負著沉重的積雪,沉默地指向鉛灰色天穹。檐下,一串冰棱斷裂,“啪”地一聲砸在殿前清掃過的青磚上,碎裂聲在過分寂靜的午后顯得格外驚心。

殿內暖爐熏得人昏沉,香獸口中吐出絲絲縷縷的蘇合香氣。蕭明璃公主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面前一張焦尾古琴的琴弦,不成調的零碎音符散落在氤氳的熱氣里。她身上裹著厚重的銀狐裘,襯得一張臉愈發蒼白,只有眼尾那顆小小的紅痣,像雪地里凍住的一點殘血。她剛過及笄之年,本該是鮮妍明媚的年紀,卻總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沉靜,仿佛檐上的積雪,知曉自己終將消融,便懶得再爭那片刻的暖陽。

我隱在承塵梁架的陰影深處,氣息與冰冷的木石融為一體,視線卻牢牢鎖住下方那抹纖細的身影。指腹無意識摩挲著袖中那枚淬毒的銀針——這是暗衛營的規矩,時刻準備著為雇主清除一切隱患,包括自己。眼角的余光掃過殿外回廊的轉角,那里,一個端著湯盅的內侍腳步輕得異乎尋常,袖口下方,一點金屬的冷光倏忽閃過。那是柄薄如蟬翼的短匕,淬了南疆最烈的“牽機”,見血封喉。

“錚——”

就在內侍踏入殿門門檻的剎那,一聲清越的琴音驟然劃破暖閣的沉悶,是《黍離》的一個高亢起音。幾乎是同時,我指間扣著的一粒金瓜子無聲彈出,快如一線流光,精準地砸在內侍膝蓋的麻筋上。

“啊呀!”內侍腳下猛地一滑,手中托盤連同那盅滾燙的羹湯脫手飛出,湯水潑灑一地,他整個人狼狽地撲倒在地,袖中那柄淬了藍芒的薄刃短匕“當啷”一聲滑出老遠,在青磚上撞出刺耳的回響。

殿內侍立的宮女們驚呼著圍攏過去。蕭明璃停下撥弦的手,指尖還虛按在琴弦上,微微震顫。她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地掃過地上驚惶失措的內侍和那柄刺眼的兇器,最終,那雙清凌凌的眸子似有若無地掠過我藏身的梁上陰影,極快,快得像錯覺。只有一絲微不可察的氣息變化,泄露了她方才那一瞬繃緊的心弦——她早已察覺,卻故意用琴聲為我掩護。

“拖下去。”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久病的微啞,卻奇異地壓住了殿內的混亂,“污了本宮的地。”

“喏!”侍衛應聲而入,將那癱軟的內侍拖走。拖曳聲漸遠,留下一路蜿蜒的湯漬,像一條凝固的血痕。

暖閣重歸寂靜,只余羹湯潑灑后的狼藉和殘留的甜膩腥氣。蕭明璃揮退左右,殿門合攏。她重新看向那架琴,指尖卻懸在空中,久久未曾落下。半晌,一聲極輕的嘆息逸出唇瓣,像一片雪花無聲融化:

“梁上君子,雪天風寒,下來暖暖手吧。”

我心頭微微一震。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上陽宮。彼時我奉廢太子密令潛入,欲取她父王項上人頭,卻誤入她的寢殿。她正對著一盤殘局凝思,燭火映著她沉靜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我暴露行藏,冰冷的劍鋒抵上她咽喉,她卻只抬眼看我,眸中無驚無懼,反有一絲洞察的清明:“殺氣太重,擾我棋局了。既是過客,何不坐下飲杯暖茶?”那一刻,我手中的劍第一次有了遲疑的重量。后來,廢太子倒臺,新帝命我貼身護衛這位無權無勢的公主,名為守護,實為軟禁。我成了她梁間一道沉默的影子,從刺客變成了護衛,這身份轉換得荒唐,卻又順理成章,仿佛宿命暗中撥弄的一顆棋子。

我無聲落地,像一片真正的影子投入光亮之中。單膝點地,垂首:“殿下受驚了。”

她沒有回頭,目光落在琴上,指尖終于落下,撥出一個低沉哀婉的音:“這深宮里,驚不驚的,早就習慣了。”琴音如冷泉,在暖閣里流淌開,“倒是你,謝無咎,”她第一次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名字取得這樣煞氣,人卻總躲在暗處。你可知,每次你在梁上,檐角的冰棱都比往日墜得更急些?”

我沉默著,沒有應聲。她竟連這細微的動靜都留意了。空氣中彌漫著藥香、熏香,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她的清冽氣息,像雪后初晴的梅香,淡得幾乎抓不住。

日子在無聲的守護與偶爾的琴音對話中悄然滑過。她似乎格外喜歡雪。每逢落雪,必要裹著厚厚的裘衣,去梅園深處那座偏僻的亭子里坐上半日。我隱在覆雪的梅枝后,看著她伸出凍得微紅的手指,去觸碰枝頭凝著冰晶的紅梅。雪粒簌簌落在她鴉羽般的鬢角,融化,消失。她望著滿園寂寥的雪與梅,眼神常常空茫得沒有焦點,仿佛靈魂已飄去某個觸不可及的遠方。

有一次,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絲帕,上面用銀線繡了半枝寒梅,針腳細密,卻在最關鍵的花蕊處停了針。“謝無咎,”她忽然對著空寂的雪地開口,白氣呵出,瞬間散在寒風里,“你說,宮墻外的雪,是不是也是這般冷的?”

我沉默片刻,從藏身處走出,拂去她亭欄上堆積的厚雪。指尖觸到欄桿的冰寒,想起三年前奉命追殺逃犯時,曾在雁門關外見過漫天風雪,那雪大得能埋掉整個人,風裹著雪粒,打在臉上像刀割:“雪都一樣冷。只是宮墻外,風更烈些。”

她轉過頭看我,眼尾那點紅痣在雪光映襯下格外清晰,唇邊竟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像冰封河面下悄然流動的春水:“烈些…也好。”她頓了頓,將那方未繡完的絲帕疊好,放回袖中,“至少能吹走些這宮里的死氣。”

承平十九年,初春。寒意未退,一股更刺骨的冰流卻已在皇城深處涌動。廢太子的余黨蟄伏多年,驟然發難。那一夜,喊殺聲如同滾雷,撕裂了皇城虛假的寧靜,火光沖天而起,將半個夜空染成猙獰的血色。刀劍碰撞的銳響、瀕死的慘嚎、宮墻倒塌的轟鳴,交織成地獄的序曲。

我撞開上陽宮緊閉的殿門時,火光已映紅了窗紙。殿內一片狼藉,值夜的宮女倒伏在地,了無生氣。蕭明璃縮在寢殿最角落的帷幕后,手中緊緊攥著一把小小的金簪,簪尖對著自己的咽喉,那是她母后留給他的遺物。看到我闖入的瞬間,她眼中炸開的驚惶迅速被一種近乎絕望的依賴取代,簪子“當啷”落地。

“謝無咎!”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走!”我沖過去,一把將她拽起,扯過旁邊一件厚重的斗篷裹住她單薄的身體。她踉蹌著撲進我懷里,冰冷的臉頰貼上我染血的頸側,滾燙的淚珠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混著溫熱的血污,灼得皮膚一陣刺痛。那是我第一次觸到她的眼淚,燙得像要燒穿皮肉,烙進骨頭里。

殿外,叛軍的火把和刀光已逼近。我背起她,反手一劍格開劈來的長刀,踹翻擋路的叛軍,撞破側窗,躍入殿后漆黑的園林。風聲在耳邊呼嘯,身后是緊追不舍的喊殺與箭矢破空的銳響。她伏在我背上,雙臂緊緊環著我的脖子,身體因恐懼和奔跑而劇烈顫抖,卻始終沒有哭喊。溫熱的淚水不斷浸濕我后頸的衣領,帶著一種灼人的絕望。

“謝無咎…”她的氣息急促地噴在我的耳畔,聲音帶著哭腔,卻字字清晰,像用盡全身力氣,“我們逃吧!逃出這皇城,逃得遠遠的…去一個沒有刺客…也沒有公主的地方…好不好?”

那帶著哭腔的懇求,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最柔軟的地方。我喉頭滾動,腳下奔襲的速度卻絲毫未減,只從齒縫里逼出破碎卻堅定的回應:“好。”那是我第一次對她許下承諾,明知在這皇權傾軋的漩渦里,承諾輕如鴻毛。

然而,皇權的巨輪碾過,螻蟻的承諾輕如鴻毛。一場血腥的宮變被新帝以雷霆手段鎮壓,廢太子一黨伏誅,血流漂杵。塵埃落定,新帝登基,年號“永昌”。永昌元年,草長鶯飛的時節,北境狼煙再起,彪悍的狄戎鐵騎叩關,連下三城,兵鋒直指中原腹地。

議和的消息傳得飛快。條件之一,便是和親。金鑾殿上,病骨支離的老皇帝,在龍椅前劇烈地咳嗽,渾濁的目光掃過殿下寥寥幾位適齡宗室女,最終,定格在垂首跪在角落的蕭明璃身上。她的存在,本就稀薄,此刻更像一道隨時會消散的影子。

“明璃。”老皇帝的聲音干澀無力,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你…一向懂事。北境苦寒,狄戎粗鄙…為了江山社稷…你…去吧。”

一卷明黃的圣旨,被內侍捧著,像甩掉什么穢物般,隨意地扔在她面前冰冷的金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那聲音不大,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滿殿死寂。朝臣們眼觀鼻,鼻觀心,無人敢為這位無權無勢的公主說一句話。蕭明璃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筆直,仿佛一尊即將碎裂的玉雕。她沒有看那圣旨,也沒有看高高在上的帝王。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側過頭,目光穿透殿內沉滯的空氣,精準地落在隱在殿外巨大蟠龍柱陰影里的我身上。

隔著遙遠的距離和憧憧人影,她蒼白的臉上,竟緩緩綻開一個極淺、極淡的笑容。那笑容里沒有悲戚,沒有怨懟,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釋然,和一種令人心碎的決絕。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隔著殿門與喧囂,我卻清晰地“聽”到了那幾個字:

“我的命,換你活著。”

我知道她的意思。新帝早已視我為眼中釘,只因我知曉太多宮闈秘辛。她嫁去狄戎,便可讓新帝暫時放下殺心,留我一條生路。這個總是安靜待在角落的公主,用她自己的方式,給了我最沉重的庇護。

送嫁的隊伍,在初秋的肅殺里啟程。朱紅的車駕,綿延的儀仗,刺目的皇家威嚴,掩蓋不住骨子里的屈辱和悲涼。蕭明璃穿著繁復沉重的嫁衣,像一朵被強行釘在棺槨上的絹花,湮沒在層層疊疊的錦繡和珠簾之后。我遠遠看著她的車駕,那抹紅色在灰暗的天地間,像一道淌血的傷口。

我斬斷了所有試圖追蹤的皇家暗衛,將染血的劍鞘丟棄在荒草之中,換上送親隊伍中最低等雜役的粗布衣裳,混在滾滾煙塵里,一路向北。每夜宿營,我都守在她的帳外,聽著里面壓抑的咳嗽聲,心如刀絞。

風越來越硬,帶著砂礫,抽打在臉上。綠色漸次褪去,荒涼廣袤的戈壁灘如同巨獸裸露的脊背。天空是亙古不變的灰藍,低垂得仿佛要壓垮大地。公主的鳳駕在風沙中艱難前行,像隨時會被吞沒的一葉扁舟。

她病倒了。塞外的風霜像無數把冰冷的刀子,輕易刺透了她本就孱弱的身軀。起初只是偶爾咳嗽,后來便日夜不休,咳出的痰中漸漸帶了血絲。隨行的御醫診斷為“憂思郁結,風寒入肺”,開的方子卻越來越敷衍。我知道,他們只盼著她早日抵達狄戎王庭,完成這樁交易,好早日脫身。

一個風雪肆虐的深夜,狄戎王庭遙遙在望,荒原上臨時扎起的營盤在狂風中搖曳。我避開巡哨,如同真正的影子滑入那頂最為華麗卻也最為孤寂的營帳。

帳內炭火微弱,寒氣刺骨。濃重的藥味幾乎令人窒息。蕭明璃裹著厚厚的裘毯,蜷縮在矮榻上,背對著帳門,瘦削的肩膀在劇烈的咳嗽中不住地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她的面前,攤著一方素白的絲帕,上面,兩朵并蒂的蓮花只繡好了一朵半,針腳細密卻帶著力竭的凌亂。鮮紅的絲線,在昏暗的牛油燈光下,刺眼得像血。

她咳得撕心裂肺,猛地用手帕捂住嘴。再攤開時,雪白的絲帕中央,赫然綻開一團刺目驚心的猩紅,正正落在那未完成的半朵蓮花上,迅速洇開,如同最絕望的點睛。

她盯著那團污血,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被這口血咳出了軀殼。過了許久,她才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看向無聲無息出現在帳中的我。風雪在帳外咆哮,帳內只有她急促而艱難的喘息,還有牛油燈芯偶爾爆開的噼啪輕響。

她的臉色在搖曳的燈下白得透明,眼尾那顆紅痣卻越發鮮艷,像一滴凝固的淚。看清是我,她灰敗的眸子里沒有驚訝,只浮起一層微弱的水光,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和…淡淡的、近乎解脫的暖意。

“你…還是…來了…”她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力氣,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

我喉頭哽住,說不出話,只能一步步走近,在榻前半跪下來,伸手想拂去她額前被冷汗黏住的碎發。指尖剛要觸到她,卻看到她脖頸間露出的肌膚上,有淡淡的青紫色瘀痕——那是狄戎使者在途中“探望”時留下的。我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腥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她卻微微偏頭,避開了我的觸碰。冰涼的手指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撫上我腰間懸著的、從不離身的那柄短刀刀柄——那是我當年作為刺客的信物,刀柄上深深刻著兩個小字:“同歸”。那是我給自己刻的,暗衛的歸宿,從來都是與目標同歸于盡。

她的指尖冰涼刺骨,觸碰著冰冷的金屬,帶著一種奇異的眷戀。目光落在那兩個刻字上,許久,才艱難地抬起眼,望著我,唇邊努力想扯出一個笑,卻只牽動嘴角細微的弧度,露出一絲蒼白的牙齦。

“下輩子…”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被帳外的風雪聲輕易撕裂,“不做公主…”她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最后的光彩在飛快流逝,像風中殘燭,“也不做…刺客的…累贅……”

最后幾個字,微弱得如同蚊蚋,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撫著刀柄的手指,倏然滑落,無力地垂在染血的絲帕上。

世界驟然失聲。帳外的風雪,帳內的死寂,連同我胸腔里那顆跳動的東西,都在這一刻凝固了。我僵在原地,半跪的姿勢如同冰封。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指尖殘留著她發絲微涼的觸感,卻再也無法觸及那份正在急速消散的溫熱。

“殿下?”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自己都不敢置信的顫抖。

沒有回應。只有牛油燈芯爆開的微響,像一聲嘲弄的嘆息。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裂開來。痛楚來得如此遲鈍,卻又如此排山倒海,瞬間淹沒了所有知覺。我猛地撲過去,將那個冰冷、輕飄得如同羽毛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用盡全身力氣,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仿佛這樣就能留住那最后一絲正在飛速流逝的溫熱。她的身體很輕,輕得像一片雪花,我想起初見時她在棋盤前專注的模樣,想起她指尖撥弄琴弦的溫柔,想起她雪地里那句“烈些…也好”。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般漫長。帳簾猛地被掀開,一股裹挾著雪粒的狂風灌入,吹得牛油燈瞬間熄滅。幾個穿著厚重皮袍、身形魁梧的狄戎武士闖了進來,帶著濃重的膻氣和毫不掩飾的粗魯。為首者看到帳內情景,粗獷的臉上先是驚愕,隨即化為暴怒和一種被侵犯的狂躁。

“大膽!竟敢褻瀆王子妃!”生硬的官話伴隨著咆哮,腰間的彎刀已然出鞘半寸,寒光凜冽。

我的意識仿佛被這聲怒喝從深不見底的冰淵中強行拽回一絲。褻瀆?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視線穿過凝結在睫上的冰霜,落在懷中那張蒼白如雪的睡顏上。她烏黑的鬢發上,已覆了一層薄薄的、晶瑩的雪沫,像戴著一頂冰冷的冠冕。目光下移,她的指尖,緊緊攥著那方染血的并蒂蓮絲帕,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一股深沉到極致的疲憊和冰冷席卷而來,淹沒了所有情緒,包括憤怒。我甚至沒有去看那些殺氣騰騰的狄戎武士,只是更緊地、以一種近乎絕望的溫柔,攏了攏她身上的裘衣,仿佛怕風雪驚擾了她。

“滾。”一個字,沙啞,冰冷,沒有絲毫起伏,卻像淬了毒的冰棱,帶著玉石俱焚的森然死氣,沉沉地砸在死寂的帳內空氣里。

狄戎武士被這眼神和語氣中的死寂驚得一滯,握刀的手竟不由自主地頓住。就在這瞬間的死寂里,我的另一只手,卻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探入她早已冰冷僵硬的懷中。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而熟悉的輪廓——是那柄我刻了“同歸”二字的短刀。不知何時,被她偷偷藏在了懷里。

我拔出它。冰冷的刀鋒映著帳外雪地反射進來的慘淡微光,照亮了刀柄上那兩個深深刻入骨髓的小字:“同歸”。

“殿下…”我低下頭,將冰冷的唇印在她同樣冰冷的額角,聲音輕得如同夢囈,“臣…來踐諾了。”

話音落下的剎那,手腕沒有絲毫遲疑地翻轉。冰冷的刀鋒,帶著一種奇異的、歸家般的眷戀,精準地沒入自己的心口。溫熱的血涌出,瞬間浸透了前襟,滴落在她素白的嫁衣上,如同雪地里驟然盛開的紅梅,與她絲帕上咳出的那團血痕,觸目驚心地交融在一起。

劇痛襲來,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意識沉淪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見她唇角那抹凝固的弧度,似乎微微加深了些許,像是終于等到了遲來的、風雪中的歸人。

風雪更急了,瘋狂地灌入敞開的帳門,卷起地上的落雪,一層又一層,溫柔又殘酷地覆蓋上相擁的兩人,漸漸沒過腳踝,爬上膝頭,掩住腰間…那方染血的并蒂蓮絲帕,被寒風吹起一角,輕輕飄落,最終也被無情的白雪溫柔地掩埋,一同沉入永恒的寂靜與冰寒。

狄戎的騎兵發現他們時,已是三日后。雪地里只隆起一個小小的雪丘,像一座天然的墳塋。有膽大者撥開積雪,看到那對相擁的身影,女子懷中緊緊攥著一柄刻字的短刀,男子的血染紅了女子的嫁衣,在冰雪中凝成了永不褪色的紅。

后來,有人說,那片荒原上,每逢風雪夜,總能聽到斷斷續續的琴音,像誰在低聲訴說著未完的約定。只是那琴音里,總帶著化不開的寒意,和一絲終于得以“同歸”的、悲涼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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