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院來人了。
這事不稀奇,雜役院每月都有人被打殘、餓跑、凍逃,自然也就要有新人補上空缺。
可這次來的新人,有點特別。
那日清晨,雞還沒打鳴,秦長生挑著空桶回屋,路過院門口,只見一個瘦小少年跪在地上,旁邊放著個破包袱,懷里緊緊抱著一本書。
那書封皮破得像擦鍋布,隱約還能看出幾個燙金大字:
《御劍飛仙錄》
少年眉眼清秀,衣衫舊得發白,眼神卻閃亮得像要放火。
“報到!我要修仙!”他朝負責登記的老李頭一拱手,差點磕著牙。
老李頭眼皮都沒抬,打了個呵欠:“修你娘個頭。來得正好,雞舍剛好缺人,編號八萬零七十二,韓豆子,你先去鏟糞。”
“啊?”
韓豆子愣在原地。
他本以為進了仙門,就該騰云駕霧、指點江山,最不濟也能摸把劍玩玩。
誰知第一個任務就是給雞洗屁股。
秦長生從他身邊路過,停了停腳步,嘴角微動了一下,沒說話,繼續挑水走人。
但他心里嘀咕一句:“這人,像極了三個月前的我。”
雞舍味道不好形容。你可以想象把三十只雞、三十斤糞和三十桶酸菜放進蒸籠里悶半天,然后再加兩條死魚。
韓豆子第一天就在里頭嘔了三次,還不小心鏟了趙大牛的鞋。
趙大牛當場發飆,一腳把他踢進雞窩,拍著胸脯罵:“你腦子是糞做的?連雞都比你懂規矩!”
第二天,他挑水摔倒,桶滾下臺階,潑了林若煙一身。
林若煙臉都黑了,尖叫道:“你是想讓我香味變雞味?趙大牛!”
韓豆子“哇”地一聲跪地認錯,哭得跟被拔毛的鴨子一樣。
第三天,他在灶房搶饅頭時,被前頭的老劉一把奪走,空碗里只剩一撮熱氣。他回屋后,把那撮熱氣捧了半天,最后還是餓著睡下。
夜深。
柴房外,秦長生剛練完一套《寸鐵藏鋒》,推門一看,只見墻角多了團小小的影子。
韓豆子縮在柴堆里,抱著那本破書,肚子咕咕響,眼淚在眼圈里打轉。
“怎么,你不是來修仙的嗎?”秦長生靠著門框,淡淡問道。
韓豆子嚇一跳,差點把書當盾牌舉起來。
“我、我只是……肚子有點響。”
“那你響得挺有節奏。”秦長生走過去,從袖中摸出一塊干硬的餅子,丟了過去。
“哎?”
“拿去吃。”
韓豆子捧著餅子,看了他好久:“你是誰啊?”
“你不是說要修仙?我就是你未來的同門。”秦長生咧咧嘴。
“可是你看起來……也沒什么仙氣。”韓豆子誠實道。
秦長生:“……”
“不過,謝謝你!”韓豆子啃了一口,硬得差點崩掉門牙,他眼睛一亮,“是甜的!”
“那是糖酥餅,不是你吃得起的,記得欠我一頓。”
“我一定會還的!”韓豆子激動地拍胸脯,“我將來御劍飛天,一定回來接你!”
“別,我恐高。”秦長生擺擺手,“你先把雞屎掃干凈再說。”
第二天。
韓豆子又在清糞時累得癱倒,手還泡出了血泡。
他坐在水井邊,盯著自己手掌,一邊抹眼淚,一邊低聲念:
“《御劍飛仙錄》第五頁說:修仙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已經完成三項了,接下來是不是要飛了?”
這時,一把掃帚從他頭頂落下。
“去歇著吧,剩下的我掃。”
韓豆子抬頭,見秦長生站在井邊,手里拿著粥碗,嘴里正吹涼。
“你……你又幫我?”
“沒有。”秦長生喝了口粥,“我是路過,順手而已。”
韓豆子站起來,用破布把臉一抹:“你叫什么名字?”
“秦長生。”
“我韓豆子,以后就跟你混了!”
秦長生差點把粥噴出來:“……我還沒混出來呢。”
“那就一起混出去!”
韓豆子站在他面前,小小的人影在清晨陽光下,笑得燦爛得過分。
秦長生看了他一眼,忽然有點感慨。
“這人啊,挺傻的。”他心想,“跟我一樣。”
他沒再說話,轉身繼續掃地。
韓豆子背著破書,跟在他身后,學著他的姿勢練起拳來。
像只學貓走路的小鴨子。
當天晚上,秦長生翻開小冊子,寫下新的一行:
“今日,撿了個小尾巴。”
他頓了頓,又寫道:
“傻歸傻,倒是能吃苦。”
清晨,秦長生剛洗完臉,還沒擦干,院子里忽然一陣騷動,只聽墻角那塊破鑼一敲,聲音清脆中帶著銹味兒:
“咚——咚咚——”
“喲,外勤任務來了!”一個光膀子的壯漢提著褲腰大喊,“劉萬通那猴精又要點人出力啦!”
秦長生心中“咯噔”一下。
劉萬通踱步而來,青布短衫油光水滑,臉上掛著一副“咱都是自家人”的假笑,像只剛舔完油的老貓。
“諸位師弟,鳳髓草急缺,宗門著急,我一宿都沒睡,想著該派誰去吃這個辛苦……”
他話沒說完,眼神已經在眾人間游走,像挑瓜果那般熟練。
然后,他那笑眼一彎,穩穩落在秦長生身上。
“秦師弟,你前日不是說自己‘筋骨漸壯,精神倍爽’嗎?可真是天賜人選啊。”
四周響起哄笑。
“哈哈,又輪到咱們的長生哥啦。”
“劉師兄對他是真愛,年年都不忘。”
“怕不是親兒子都沒這么寵過。”
秦長生站在人群中,面色如常,心里卻冷笑:
這猴精又來了。
鳳髓草雖是靈藥,但生長在懸崖陡坡邊緣,去年有個叫老牛的倒霉蛋摔了下去,聽說尸體都成了肥料——當然,那之后藥倒是長得更旺了。
秦長生正要開口推辭,一旁忽然跳出一道影子。
“報告劉師兄!”那聲音細細啞啞,卻透著一股沖勁兒,“這事兒不能讓長生哥去!”
眾人一愣,回頭一看,是那張熟悉的憨臉——韓豆子。
他叉著腰,臉紅脖子粗:“長生哥昨夜練拳練到半夜,今早才閉眼兒……這苦差,我替了!”
全場一靜。
然后炸了鍋。
“韓豆子腦子進水了?”
“他頂秦長生這活?這不是拿筷子撬山門!”
“難不成,這倆感情好到共穿一條褲子?”
劉萬通嘴角一抽,那笑意像死魚翻了身:“哎呀,小韓真是情深意重哪!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好,這事就這么定了!”
兩個時辰后,后山小徑。
韓豆子和猴三背著藥簍,一路蹦跳,嘴里哼著不知道哪兒聽來的山歌:“鳳髓草,鳳髓草,摘一把,哥請我吃雞!”
可他們沒看到,灌木叢里,秦長生早已貓著腰,眼神微瞇,盯著這一切。
走到崖邊時,猴三動作輕巧,手掌藏了一顆灰白的小石子——道引符的偽裝器。
他隨意地把石子一彈,悄然滑進韓豆子的鞋后跟——
“哎喲哎喲!”韓豆子一個踉蹌,果真腳底打滑,連人帶藥簍朝崖下栽去!
猴三正準備“英勇撲救失敗”,卻不料一陣風掠過。
只見一道身影從山石后沖出,腳步如虛影,袖袍一卷,直接將韓豆子的后衣領提住!
“咳咳咳!”韓豆子晃了兩晃,嚇得眼珠都要掉出來,“我、我還沒死?!”
猴三臉色變了:“你怎么在這?!”
秦長生拍拍手,笑道:“路過。練步伐,順便看看誰摔下去。”
“你……你跟蹤我們?”猴三語氣發寒。
秦長生笑了笑,目光一轉:“你不是說這條路安全?怎么滑得像抹油?”
猴三憋得臉發紫,卻不敢發作,只得灰頭土臉,悻悻而歸。
回到雜役院,天已近傍晚。
韓豆子捧著一碗熱湯,一邊吹一邊啜,感動得像剛撿回一條命:“哥,你真是我這輩子的貴人!”
秦長生斜眼:“少惡心我,今天要不是我,你就喂鷹了。”
韓豆子搓搓手:“那、那我是不是得報答?”
“你已經報了。”
“啊?”
“擋災。”
秦長生丟給他一只雞腿:“下回別亂頂人。”
韓豆子哽咽:“可你都幫了我三次了,這次我想替你一次……”
秦長生沒說話,只在自己筆記本上寫下:
“今日,有人替我擋了一劫。”
“人傻,但值得。”
夜深。
劉萬通坐在屋檐下聽猴三回報,眉頭緊鎖。
“他說自己練步法路過?從山腹直接掠上坡口,一步不滑?”猴三低聲道,“我看那小子不簡單。”
劉萬通捏著茶盞,慢慢轉動。
“有趣。”
“這秦長生啊……果然是個麻煩。”
他微笑,笑容陰冷如井水。
“不過嘛——再麻煩,也不過是只灰靈根的廢柴狗而已。”
“狗嘛,總有狗命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