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掀開車簾時，成都的晚風正裹著蜀錦的清香鉆進鼻腔。

他望著錦繡莊朱紅門楣上被夜露打濕的“錦“字，指節在車沿輕輕叩了兩下——這是他與門房約定的暗號。

門閂剛響，一道月白身影已從門內轉出。

諸葛琳瑯的繡鞋碾過青石板，發間木樨簪子在燈籠下泛著溫潤的光：“先生這趟南中，瘦了?！八焓忠恿帜呐L，指尖卻在半空頓住——那披風下擺沾著南中紅土，是銅鼓渡江邊特有的顏色。

林默解下披風搭在臂彎：“琳瑯的消息比我腳程還快。“他側過身，目光掃過門廊下兩個抱刀而立的護衛——都是錦繡莊的繡娘扮的，刀鞘上還纏著未完工的蜀錦流蘇。

諸葛琳瑯順著他的視線輕笑：“昨夜黑巖的飛鴿傳書到了，說先生在銅鼓渡立了稅關碑。“她伸手引他往后院走，“密室的炭火燒了半日，茶也煨好了?！?

后院夾竹桃影里，鄧芝已負手而立。

這位將領的青衫雖舊，領口卻漿得筆挺，見林默過來，他拱了拱手：“林大人！“聲音里帶著久候的沉肅。

林默注意到他靴底沾著星點泥漬——是抄近路穿了菜畦來的，足見急切。

密室門“吱呀“一聲開了。

諸葛琳瑯先一步進去，火折子“噌“地亮起，映得墻上掛的南中商路圖一片橙黃。

那圖是她親手用金線繡的，金沙江、五尺道、銅鼓渡的位置都用不同針法標出，此刻在火光下像條蜿蜒的金蛇。

林默將披風掛在墻上的銅鉤上，手指點在圖中銅鼓渡的位置：“細作招了，東吳在南中布的'七眼八線'，咱們斷了六條?！八а劭聪蜞囍ィ暗婵亟瓥|脈絡，得打進他們士族腹心?！?

鄧芝的手指在案幾上輕輕敲了兩下：“吳主剛收了交州，正需穩定后方?？墒孔迦珙欔懼鞆?，個個握著鹽鐵商船，連孫權都要忌憚三分?！八抗鈷哌^商路圖，“若能讓這些世家覺得...聯蜀比附吳更有利...“

“所以需要餌?！爸T葛琳瑯從案下取出個錦盒，打開是匹未完全展開的蜀錦，“我讓染坊試織了'云龍紋'，經線里摻了細銀絲?！八笃鹨唤菍χ鸸?，“近看能看出五尺道的輿圖——既是示富，也是告訴他們，蜀人連南中險路都摸得透，商路安全，我們說了才算?！?

林默的指尖撫過那匹蜀錦，銀絲在指腹下劃出細密的紋路：“百匹賽錦臺?！八ь^時眼里有光，“城南空地搭臺，讓吳商親眼見蜀錦如何從蠶繭到成匹。再放話出去，今年的專營權只給十家?！?

鄧芝忽然低笑：“十家？吳地有一百二十家布商，能擠進前十的，哪個不是顧陸張家里的？“他撫掌，“他們為爭名額，少不了在孫權面前說蜀錦的好?！?

“但步騭會攔?！傲帜瑥男渲谐槌龇饷軋?，展開時帶起一陣風，“今早剛收到建業來的信，步騭上了折子，說這是'誘我士族離心之計'?！八聪蛑T葛琳瑯，“你說，咱們是該慢，還是該快？“

諸葛琳瑯的手指在商路圖上劃過長江：“慢了，步騭能煽起輿論；快了，吳商怕趕不上賽錦會。“她忽然抬眼，“不如讓第一批南中鹽鐵商隊明早啟航——裝鹽的車幫上都掛蜀錦幌子，讓江面上的吳船先瞧著?！?

林默的拇指在案幾上重重一叩：“好?！八D向鄧芝，“你帶的使節團，名義上重修互市，實則要尋周穆?！?

鄧芝的眉峰一挑：“周瑜之子？“

“周瑜遺孤，如今在柴桑當屯田校尉?！傲帜瑥膽阎腥〕鲋в竦?，笛身刻著松竹紋，“這是仿公瑾當年那支'松風'做的，里面藏了細絹，寫著'父志未竟，子當繼之'?！八麑⒂竦淹平o鄧芝，“見著周穆，什么都別說，把這笛子遞給他?！?

鄧芝捧過玉笛，指腹觸到笛身的溫度——是林默貼身暖了一路的。

他喉頭動了動：“若他不動？“

“他若不動，便是真忘父仇了。“林默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又突然沉下來，“但周瑜的兒子，不會忘?！?

密室里的炭盆“噼啪“炸了個火星。

諸葛琳瑯起身添炭，火光照得她耳墜上的珊瑚珠子發亮：“對了，蘇錦的信?！八龔膴y匣底層取出封染著血漬的信，“她在返成都的路上遇了吳細作，偽裝商隊要燒錦莊分號?！?

林默拆信的手頓了頓。

信里是蘇錦的字跡，歪歪扭扭帶著刀傷的顫抖：“末將已破敵，擒了個活口，審出陸遜的傳語郎密會步騭，要在朝堂說蜀借商路滲兵。“

“陸遜想用謠言鎖江？“林默突然笑了，指尖敲著那封帶血的信，“那我就讓商船比戰船先到建業?！八D向鄧芝，“你明日就走，商隊后日出發。我要讓吳人一推開窗，就看見江面上全是蜀錦幌子。“

鄧芝起身整理衣袍，玉笛穩妥收進袖中：“末將這就去備船?！八叩介T口又回頭，“軍師，若周穆愿見...“

“見了再說?！傲帜搪穲D上的柴桑，目光灼灼，“但他未必愿見。“

夜更深了。

林默送諸葛琳瑯出密室時，月亮正懸在繡樓飛檐上。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敲得人心發緊。

“先生要去江邊？“諸葛琳瑯望著他往碼頭走的背影，輕聲問。

林默沒有回頭，只揮了揮手。

他踩著青石板往江邊走，靴底叩出清脆的響。

碼頭上停著新造的商船，船帆疊得整整齊齊，每幅帆上都繡著“蜀錦“二字，在月光下像片靜悄悄的紅云。

他摸出孟獲的信，火折子照亮了上面的字跡：“南中獵戶愿隨商隊護航，名為保貨，實為布眼?！敖L卷著信角，林默望著第一艘商船解纜，船工的號子聲飄過來：“開船咯——順風順水到建業——“

帆影漸漸遠了，像片被揉碎的月光。

林默把信揣回懷里，轉身時看見鄧芝的船已泊在下游，船舷掛著盞白紙燈籠，火光在江面上搖搖晃晃，像顆將落未落的星。

“周穆啊！周穆！“他對著江風低語，“你父親當年在赤壁燒的火，該由你接著點了?！?

江浪拍著船舷，發出細碎的響。

鄧芝站在船頭，望著遠處柴桑方向的烽燧——那是東吳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