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如碾碎的枯骨，被狂風卷起，狠狠砸在葬龍關那斑駁、高聳入云的青銅巨門上，發出沉悶又刺耳的嗚咽。西天，殘陽如血，吝嗇地潑灑著最后一點昏黃，將這座帝國西北咽喉的巨獸輪廓，勾勒得猙獰而孤絕。關墻投下的陰影，冰冷、漫長，貪婪地吞噬著關前那片死寂的開闊地。

一支隊伍，沉默如送葬，在這片陰影的邊緣艱難蠕動。

領頭的是我，蕭燼。沉重的精鐵鎖子甲壓得肩胛骨生疼，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牽扯著肋間三天前留下的鈍痛——野狐嶺，那雙鉤差點要了我的命。砂礫灌進干裂的嘴唇，帶著鐵銹和血凝固后的腥氣。疲憊像毒蛇，纏繞著四肢，往骨頭縫里鉆。但我不能停，更不能回頭。

身后幾十條兄弟的命，還有我自己的腦袋，都拴在隊伍中央那架緩慢移動的怪物上。

寒鐵囚車！

粗如兒臂的黝黑鐵條鑄成，沉重得讓拉車的異種馱獸都直喘粗氣。車輪碾過戈壁粗糲的地表，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每一次顛簸都像碾在押送士兵緊繃的神經上。它被死死拱衛著，像一顆散發著不祥的毒瘤。

囚籠里，蜷縮著一團灰白。

一個少年。破爛的麻布袍子裹著單薄的身子，寬大得像裹尸布。他低垂著頭，亂發沾滿沙塵，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嶙峋瘦削的下巴。安靜得像具尸體，只有隨著顛簸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那破布下還有一絲活氣。

“頭兒…水…”副手王胡子遞來癟了一半的皮囊，聲音嘶啞，眼珠子卻不受控制地瞟向囚車，里面混雜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絲被貪婪燒紅的灼熱。

我沒接。目光死死釘在囚籠里那團灰白上。

三座城！

皇帝陛下朱砂御筆，墨跡淋漓，透著紙背的瘋狂！潑天的富貴，足以讓父子相殘，兄弟反目！為了抓住他，沿途倒下的尸體，能堆成山！現在，這富貴和催命的符咒，就鎖在這寒鐵籠子里，由我蕭燼，押往帝都。前路，是鬼門關還是登天梯？

“省著。”我聲音干澀如砂紙摩擦，“過了葬龍關，才算喘口氣。鬼知道前面還有什么等著。”

王胡子喉結滾動，聲音壓得更低，抖得像風中的葉子：“三座城啊…頭兒，他…他到底是個啥？就憑…就憑他那條廢腿？”他死死盯著少年身側那條蜷曲萎縮、如同枯枝的左腿，眼神里是極致的荒謬。

是啊，是什么？我也想知道。一路行來，除了瘸腿和死一般的沉默，我看不出任何端倪。可偏偏是他，讓西北道上的亡命徒紅了眼，讓朝廷的鷹犬嗅著血腥味緊追不舍。這平靜的囚籠深處，藏著什么妖魔？

“咳咳…咳咳咳……”

毫無征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從囚籠里炸開！

聲音不大，卻虛弱痛苦得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單薄的身體劇烈地弓起、顫抖，像寒風中一片隨時會碎掉的枯葉。

周圍的士兵瞬間汗毛倒豎，刀兵齊刷刷指向囚籠！王胡子駭然倒退半步。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咳聲里，異變陡生！

少年扶著寒鐵柵欄的手——那只蒼白、瘦削、指節分明的手——猛地攥緊了冰冷的鐵條！

“喀…喀啦…”

細微卻清晰的凝結聲響起！

以他手指緊握之處為中心，一層晶瑩剔透的白色冰霜，如同活物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順著黝黑的鐵條瘋狂蔓延！刺骨的寒氣無聲炸開，囚車附近的風沙都為之一滯！

“嘶——！”

一片倒抽冷氣聲響起，士兵們臉色慘白如紙，握刀的手心瞬間被冷汗浸透。王胡子眼珠子瞪得溜圓，最后一點血色褪盡。

寒意，并非僅來自冰霜。

一股更冰冷、更兇戾、如同實質般的殺意狂潮，猛地從地平線方向轟然拍來！

“嗚——嗚——！”

凄厲的號角聲，撕裂風沙，穿透葬龍關的死寂！

大地開始震顫！沉悶如雷的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匯成一片淹沒一切的死亡轟鳴！視線盡頭，煙塵沖天，如同狂暴的土龍席卷而來！煙塵前方，是密密麻麻攢動的黑影，刀鋒的寒光在殘陽下連成一片冰冷的死亡潮汐！

“黑云騎！是北莽的黑云騎！”

“他們怎么會追到這里？！葬龍關就在眼前了！”

絕望的嘶吼瞬間撕裂了隊伍！士兵們面無人色，陣型大亂。北莽苦寒之地最精銳的騎兵，他們的兇名和血腥味，隔著這么遠已經足以讓人肝膽俱裂！目標，只有一個——囚車！或者說，囚車里那價值三座城的“東西”！

“結陣！死守囚車！向關墻靠攏！”我拔刀出鞘，冰冷的刀鋒映出我扭曲猙獰的臉，嘶吼聲壓過所有慌亂，“退一步，死！守住，三座城就是我們的！頂住！”

刀光勉強穩住一絲潰散的士氣。士兵們紅著眼，靠著對死亡的恐懼和對富貴的最后一絲貪婪，拼命收縮，長矛對外，將囚車死死圍在中央，如同絕望的蟻群拱衛著祭品，朝著葬龍關巨大的陰影踉蹌移動。

“開城門！快開城門！奉旨押送欽犯！黑云騎殺來了！”王胡子沖到關下，對著城頭發出不似人聲的狂嚎。

葬龍關巨大的青銅城門緊閉如巨獸的牙齒。城頭上，稀稀拉拉站著幾個老卒，破舊的皮甲，銹蝕的長矛，像幾株枯死在城頭的胡楊。風沙抽打著他們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睛淡漠地俯視著關下的地獄景象。

其中一個最老朽的老卒，背駝得幾乎對折，稀疏的白發在風中飄搖。他站在垛口后，枯樹皮般的手搭在墻磚上。目光掠過洶涌的黑云騎，掠過瀕臨崩潰的押送隊，最終，落在了囚車里那個咳得蜷縮成一團的蒼白少年身上。

渾濁的老眼，死水無波。

然而，當他的視線掃過少年腰間——那里，一塊毫不起眼、邊緣磨損得厲害的暗沉鐵片，正隨著少年的咳嗽而微微晃動——

老卒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一道無形的霹靂，狠狠劈碎了他所有的麻木和衰老！

布滿溝壑的老臉瞬間失去所有血色，肌肉扭曲，嘴唇劇烈哆嗦起來。他死死盯著那塊鐵片，身體篩糠般顫抖，手中的長矛“哐當”一聲砸在城磚上。

“呃…呃啊…”喉嚨里擠出野獸瀕死的嗬嗬聲。

在所有人驚愕、不解、甚至看瘋子般的目光下，這個風燭殘年、仿佛隨時會斷氣的老卒，猛地推開身邊同伴，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城頭！

枯瘦如柴的雙手死死摳進磚縫，指節青白。他朝著囚車，朝著那個咳得撕心裂肺的瘸腿少年，艱難無比地匍匐下去，額頭重重磕在粗糙的城磚上，發出悶響。

“令…令主啊……”嘶啞、破碎、帶著無盡恐懼和深入骨髓敬畏的聲音，從老卒緊貼地面的喉嚨里擠出，微弱卻清晰地刺入下方每一個豎起耳朵的人心中，“驚神…驚神令現世…三十年了…那…那宗門…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驚神令！**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穿我的天靈蓋！心臟驟停，隨即瘋狂擂動，撞得胸腔欲裂！一股比囚車冰霜更刺骨百倍的寒意，從尾椎骨炸開，瞬間凍結全身！

葬龍關前，死寂降臨。風沙都仿佛凝固。

只有囚車里那撕心裂肺的咳聲，如同索命的喪鐘。

王胡子張著嘴，眼珠凸出，看看城頭跪拜的老卒，又看看囚車里咳得要死過去的少年，徹底懵了。士兵們更是如墜冰窟，驚神令？消失的宗門？這囚車里的…到底是什么？！

身后，黑云騎的死亡鐵蹄已如驚雷炸響，卷起的沙塵暴吞噬光線，冰冷的殺意刺得人皮膚開裂！

前有雄關緊閉，后有追兵如潮，身側是價值連城卻詭譎莫測的囚徒，頭頂是跪拜呼喊的老卒…巨大的混亂和未知的恐懼，如同絞索勒緊咽喉！我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指節咯咯作響，刀柄的冰冷是唯一的支點。

咳聲，毫無征兆地停了。

絕對的死寂。

我猛地扭頭，目光如刀劈向囚籠。

風沙嗚咽著卷過黝黑的鐵欄。那蜷縮的身影，不知何時已微微抬起了頭。散亂的發絲被風撩開些許，終于露出了那雙一直藏在陰影里的眼睛。

清澈。

像被昆侖之巔的萬載玄冰反復洗刷過，剔透得能映出人心底最深的污濁。然而，在這片清澈的深處，卻沉淀著一種近乎漠然的、看透萬古的疲憊，以及一絲…冰冷的嘲弄。

他的目光，越過我緊繃的肩膀，越過瑟瑟發抖的士兵，越過囚籠，平靜地投向西方——最后一抹殘陽如血，正被莽莽地平線貪婪地吞噬。

就在我的刀鋒因本能而抬起半寸，就在王胡子喉嚨里要擠出驚叫，就在身后黑云騎先鋒的猙獰面孔已清晰可見、卷起的沙塵撲上隊尾士兵后背的剎那——

囚籠里的少年，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一個蒼白、虛弱，卻帶著洞悉一切詭異平靜的微笑。

他的視線落回我的臉上。那雙清澈疲憊的眼眸，直直刺入我的瞳孔深處。聲音不高，帶著咳后的沙啞，卻奇異地穿透風沙嗚咽和身后逼近的死亡轟鳴，清晰地鉆進我、鉆進每一個士兵的耳朵里：

“別急啊，蕭將軍。”

他輕輕開口，氣息微弱，仿佛在閑聊。

“你們…”

“…在等天黑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

殘陽徹底沉沒。

濃墨般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轟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