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晚，H市長清醫院，疑似共損者據點，潛入調查。”

晚風卷著細雨落在天臺圍欄上，發出細密的噼啪聲。

趙野將半截煙蒂摁在積水的空調外機上，火星在雨幕里掙扎了兩下便徹底熄滅。

他扯了扯被雨水浸透的黑色沖鋒衣，視線越過城市霓虹，落在遠處那棟亮著紅十字的建筑上。

“長清醫院？”

一旁的陳晨甩了甩帽兜上的水珠，眼底突然閃過幾縷紫色的波紋像是浸入水里的葡萄石濺起的層層波動。

“四層環形結構，地上三層帶地下倉庫，消防通道在西側樓梯間。”

他用指尖在濕漉漉的欄桿上畫著，水漬順著木紋蜿蜒成了簡易地形圖。

趙野微微點頭，左手從口袋里摸出根發潮的香煙。

煙紙邊緣卷著毛邊，他卻捻得很穩，精準地彈到陳晨手里。

“昨晚老李頭就栽在兩條街外的草地里。”他望著醫院方向的眼神沉了沉，指節在欄桿上敲出輕響，“據說胸口被人掏了個對穿肋骨都缺了大半。這幫活死人，還真是有點手段。”

陳晨把煙叼在嘴里，從兜里掏出的打火機“咔噠”“咔噠”響了半天，火苗總是剛冒頭就被風吹滅。

“叫你買防風款偏不聽，省那倆鋼镚兒留著娶媳婦？”

趙野斜睨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只屈起指節打了個響指。橘紅色的火苗突然從陳晨唇間竄起，在雨絲里穩穩地燒著了煙紙，連帶著潮乎乎的煙絲都發出“滋滋”的聲響。

“廢物。”

他罵了句，嘴角卻勾著點笑意。

“這不是有哥你嘛。”

陳晨猛吸一口，嗆得直咳嗽，煙圈從嘴角漏出來，混著雨霧散成白茫茫一片。

“有你這手【星火】在，打火機算個屁。”

“我說你個兔崽子，給老子當什么了？”

趙野抬腳踹了踹他的小腿，靴底濺起的水花打在陳晨褲腿上留下泥印。

“當大哥！嘿嘿，當大哥！”

“滾滾滾，趕緊給我滾！去準備準備待會行動，耽誤了正事兒你就是腚眼子倔上天也沒人給你擦。”

“明白！保證誤不了事兒！”

陳晨敬了個不倫不類的禮，身影很快融進樓梯間的陰影里。

趙野也沒多留，望著長清醫院的方向啐了口煙渣，踩滅地上的煙蒂時，鞋跟碾出的水花里卻升起一縷青灰。

“共損者……”

他低聲嗤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虎口處那個被瀕死前的共損者掙扎留下的傷疤。

“折騰這么多年，還真當醫院是你們的棺材板？”

此時長清醫院內，牙齒修復室的燈光依舊明亮。

石膏粉的粉塵在臺燈暖黃的光暈里浮沉，混著固化劑的刺鼻氣味，在凌晨的技工室里彌漫。

秦百日摘下沾滿石膏碎屑的手套，指尖在工作服口袋里反復蹭著，試圖擦掉那些嵌進指甲縫的白色粉末。

工作臺上，那副定制的全口義齒剛完成最后一道拋光，瓷粉反射出的微光像落了層白霜。

“百日，把 5號臺的蠟型模具收進恒溫箱。”

何進的聲音從消毒區傳來，溫潤里帶著沉穩的穿透力，伴隨著器械碰撞的清脆聲響。

秦百日抬眼望去，導師正彎腰清洗鑄造機，熨帖的白大褂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了手腕充滿力量感的線條。

他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幾縷碎發垂在額前，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倒添了幾分溫和。

“好。”

秦百日應了聲，小心翼翼地托著蠟型模具起身。

模具里的牙齦形態是他改了七遍才定下的，邊緣的弧度貼合著患者 CT掃描的每一道曲線。

“何老師，患者那副種植體基臺的模型，我按您說的把角度調整了三度。”

他把模具放進恒溫箱時，金屬托盤磕在箱壁上，發出輕響，“明早能趕在初診前完成試戴嗎？”何進直起身，摘下鼻梁上沾著石膏粉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瞇了瞇，目光銳利卻不刺眼。

他用酒精棉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關節，指腹上布滿經年累月磨出的厚繭，動作間自有一股沉穩的韻律。

“急什么。”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口腔修復是細活，差半毫米可都馬虎不得。”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秦百日泛著紅血絲的眼睛上，那份銳利柔和了些。

“你這星期天天泡在技工室，今晚別熬了，剩下的我來收尾。”

“沒事，我年輕，扛得住。”

秦百日扯了扯嘴角，拿起桌邊的游標卡尺在空中比劃著。

“少貧。”

何進扔給他一罐咖啡。

“明早帶教門診提前到，給你看個復雜病例，喝口咖啡提提神，回家路上注意點安全。”

“好的老師。”

秦百日也沒客氣，仰頭灌了一口，一絲微小的滿足感像溫水般漫過心間，驅散了一些他積累許久的疲憊。

他直起身，長長地吁了口氣，肩頸和腰背的酸痛后知后覺地洶涌襲來。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散落的器械、模型，逐一關掉所有設備的電源。

脫下白大褂，換上自己那件灰色連帽衛衣戴上帽子，這時的秦百日才感覺真正從工作的狀態里剝離出來。

身體的疲憊感更加清晰，尤其是肩膀和后背，像灌了鉛。

他拎起半舊的深色雙肩包，關好診室門。

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幽幽的綠光，在空曠的瓷磚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電梯下行時那輕微的失重感，讓他空蕩蕩的胃里一陣翻攪，饑餓感也涌上心頭。

走出門診大樓，深秋的晚風夾雜著細雨清晰的涼意撲面而來，吹散了診室里殘留的沉悶和化學氣味。

宇同忍不住縮了縮脖子，精神卻也為之一振。

城市璀璨的燈火早已在夜幕下鋪陳開來，車流如織，匯成一條條光的河流，喧囂聲浪隔著醫院圍墻傳來，顯得有些遙遠。

他掏出手機，屏幕亮起，顯示著幾條未讀信息。

置頂的是母親發來的：“百日，下班了嗎？記得吃飯，別餓著。”

還有朋友約周末聚餐的，以及一條銀行信用卡自動還款的提示短信。

很平淡，帶著生活的溫度。

“下班了，剛忙完，馬上回。”

秦百日把手機塞回衛衣口袋，緊了緊背包帶，朝著醫院的地下車庫方向走去。

這里仿佛是醫院光鮮背后的陰影。

燈光昏暗，只有頂部幾盞積滿灰塵的聲控燈，反應遲鈍，光線昏黃，勉強照亮一小片區域，間隔之間是大片的黑暗。

白天的涼意到了夜晚，滲進一股地下特有的、混合著塵土、機油和隱約潮氣的陰冷。

地下車庫的聲控燈在秦百日踏入時“滋啦”亮起，昏黃光線勉強驅散身前的黑暗，卻照不透更深的角落。

空氣中飄著機油與潮濕泥土混合的氣味讓秦百日感到不自在并不自主的加快了腳步。

他踩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往前走，皮鞋底碾過碎石子的輕響在空曠里格外清晰。

“晚上好。”

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從立柱后傳來。

秦百日猛地頓步，扭頭看見陰影里站著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領口露出白色刀口衣領，手里攥著本邊緣磨白的皮質書。

對方身形頎長，銀色長發在昏暗里泛著冷光，鼻梁上架著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好像承載著無法參透的黑暗。

“您是？”

秦百日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外殼。

“利維坦，附近教堂的神父。”

男人抬手在胸前比劃了幾下，動作優雅得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車拋錨了，等拖車。看您穿著醫院的衣服，是這里的醫生？”

秦百日點點頭，目光掃過對方風衣下擺沾著的草屑——這附近沒有草坪，最近的綠地在三公里外的公園。

“技師，只是一個做假牙的。”

他含糊的笑著回應著，只想趕緊離開。

利維坦笑了笑，圣經在他掌心輕輕翻動，紙頁摩擦聲像蝴蝶展翅。

“主說，身體是靈魂的殿堂。牙齒也是殿堂的基石，您的工作很有意義。”

他忽然湊近半步，秦百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

“最近降溫，很多人關節會不舒服，您也要多保重。”

“謝謝。”

秦百日往后縮了縮，不知為何，對方鏡片反射的光讓他莫名心慌。

利維坦微微頷首，轉身走向車庫深處，黑色風衣掃過立柱時，帶起片極細的白色粉末，像石膏又像雪。

“晚安，愿主保佑您。”

他的聲音在陰影里漸遠，聲控燈隨著腳步聲依次熄滅，最后一盞燈熄滅前，秦百日似乎看見他風衣后擺繡著個銀色的十字架，邊緣正滲出暗紅的紋路。

他搖搖頭驅散雜念，走到電動車旁剛要拉開車座，膝蓋突然像被冰錐狠狠扎了一下。

劇痛順著骨頭縫竄上來，秦百日踉蹌著撲向車把，卻在觸到金屬的瞬間被一股力量掀翻在地。

額頭撞在水泥地上的剎那，他看見自己映在積水里的臉——瞳孔里的青藍色正順著虹膜蔓延，像墨水暈染進清水。

更詭異的是，指尖滴落的血珠落在地上，沒有滲入泥土，反而懸浮在低空中，在昏暗里泛著冷光。

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關節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痙攣的肌肉在皮膚下畫出蜿蜒的詭異曲線。

“呃——啊——！”

秦百日想呼救，喉嚨卻像被凍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遠處傳來拖車的引擎聲，他掙扎著抬頭，死死的盯著利維坦消失的方向，自己的意識也開始模糊，像被風吹散的灰燼。

而他的左腿，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肌肉在皮膚下輕輕蠕動，仿佛有什么東西正要破體而出。

他依稀“感覺”到一種從身體內部蔓延開來的、絕對的死寂，像某種粘稠冰冷的液體，正緩慢而堅定地從右側軀干蠶食向中央，甚至連左腿也開始變得異常沉重、遲鈍，仿佛灌滿了濕透的沙子。

“不！不能這樣！”

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將所有的意志灌注到唯一還算“聽話”的左手，拼命地、一寸寸地挪動著，試圖去夠不遠處那個屏幕朝下、在昏暗中只能看到碎裂蛛網紋的手機——那是他與外界、與希望唯一的微弱聯系。

盡管此刻宇同的指尖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徒勞地抓撓、摩擦，留下淺淺的印痕，但離那點微弱的希望卻始終隔著一段絕望的、無法跨越的距離。

喉嚨里的“嗬嗬”聲越來越微弱，每一次吸氣都變得異常艱難，仿佛胸腔也被那股無形的“死寂”逐漸凍結、壓縮。

就在意識快要被無邊的冰冷、劇痛和窒息徹底吞沒的邊緣，通道入口處，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略顯拖沓的腳步聲，伴隨著含混不清、哼唱不成調的老歌。

腳步聲停住了。

哼唱聲也戛然而止。

“我……操？！”一個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驚疑不定的男聲響起，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這……這咋躺個人吶？！死……死了？”

緊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打了過來，手電筒的光束精準地籠罩住宇同慘白、布滿冷汗和灰塵的臉，刺得他瞬間閉上了眼睛，最后一絲意識也隨之潰散。

“不……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