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曉,一抹紅霞攀上云角,倒映在深谷密林中空懸的秋露里,漸漸凝實成一顆顆無暇的白珠。
晨露幻化的白珠墜落碧草前,便被一雙柔荑素手熟練地接過,放入了一旁的皮匣子內。
“硝石不多了,還是得省著些用,不過這滿滿一匣子的露珠應該夠了吧。”
一身著甘青繡袍綴繁復薄紫圖騰的少女晃晃陣盤中所剩不多的白色粉末,撇撇嘴輕嘆了口氣,而后眸間迸射出一股怒氣,原地摩拳擦掌跺腳道,“要不是為了掩護那個家伙出谷,本少俠至于被宗主罰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凝露一整個月嗎?薛厲啊薛厲,等你回來,我定要你好看!”
剛放完狠話,轉身欲往外走的少俠,驀地頓住步伐,眼睛一瞬不眨地看著面前數日未見的少年。
周遭的清風自谷地而起,少年赤金衣擺輕揚,背手而立,目光同初陽一起定定地落在少女身上,望進那雙淚光漸起的杏眸中。
“慕荷,我回來了……”
未及薛厲把話說完,蔡慕荷一把抄起手中的鐵制陣盤就砸了過去,方向很明確——薛厲的大豬頭!
方才久別重逢的溫情畫面霎時破裂,薛厲嘴角一抽,側頭躲過。
蔡慕荷眼見沒打中,氣鼓鼓地哼了一聲,疾步向前欲繞過薛厲離開。
少年眼珠一轉,忙伸出藏在背后的花束,見少女駐足接過,才長出了一口氣,感慨道:“喂,蔡大少俠,我為了趕回來見你,還特地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連宗主那兒都還沒去回稟呢,能不能不要一見面就這么暴脾氣啊!你都不知道我這一路……哎呦!我的臉!”
“暴脾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蔡慕荷心中生起一股無名火。
她左手單拿花束于身側,右手緊握似沙包,一拳揍向了喋喋不休的薛厲。
“本少俠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暴脾氣!”
……
回宗路上,行人罕見地稀少,周圍的鋪子也大多關了。
只見一少女揪著少年的耳朵氣勢洶洶地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少年嘴里還在振振有詞地據理力爭。
不過沒走一段路,二人就發覺了不對勁——靜,太安靜了,往常熙熙攘攘的鬧市街,今瞧著人氣枯竭,僅余幾戶閑坐在外的老人家怪異地注視著路過的二人。
蔡慕荷和薛厲對視一眼后,立馬收斂神色,馬不停蹄地向宗門趕去。
好在越靠近宗門,人氣越多,附近的商鋪也都如往常般開著,人流絡繹不絕。
但情況絕不簡單,薛厲心想,若非那病株已波及此處?
可云龜宗坐落于烏山西南部的云池古地,和東北方位的江南那帶隔了晉陽、潭州,還有未開化的牂牁等地,又有連綿山脈相隔,活脫脫世外之地。薛厲獨自去江南見那人時,瘋死病才有點苗條,就是他走后病株肆虐,那地方也被朝廷屠了個遍,就算有漏網之魚,也不該跳過這么多地界,獨獨影響了云池邊域。
薛厲搖了搖頭,怎么也思索不出個所以然,只好作罷,和慕荷加快腳程。
……
云龜宗分外門和內門兩地,外門于山腳十里平地,緣河而建,百年下來,早已與附近的民商百姓相混居,難分彼此;內門則隱于崖上萬米高原,常人難以登及,遙遙乎若遺世獨立。
宗內門主一人,副宗主一人,護法二人,堂主五人,長老十二人,親傳弟子若干,其余弟子皆入外門,甚少機會留在內門。
若要進云龜宗內門,有三條路,一是由開宗鼻祖率眾信徒,沿著山體一步一石階鑿建的萬云梯,攀之需一天一夜方可抵達山頂高原,此時尚處內門邊界,還需親傳弟子層層通報引進方可真正踏入內門,此道為一般平民及普通弟子所攀之路。
二是由現任宗主在山腳河道盡處開創的通云梯,梯四方長九尺,左右相隔十米共三云梯,由碗口粗壯的鎖鏈沿山體而建,百米一棧道換乘另一階云梯,每層棧道圈山自連,互不干擾,棧道梯口皆設有一親傳弟子,僅容持宗令者登梯。
最后一條路是屹立于兩旁河岸之上的十二牌坊,百米相隔始于河道盡處,相傳只要逐一穿過了這十二牌坊,便可直上九霄云頂,得仙人傳承,掌云池眾族,觀天下命數。
可這牌坊自云族開山建宗前便悄然而立,不知來處,更無人知曉過坊登頂的秘密。
百年間,曾有無數的人嘗試自河中逆流游過,乘船穿過,岸上繞過,抑或另辟蹊徑割掌沁血于牌坊柱上,無一不以失敗告終。
云池一代代族人密紋爬上面龐,墳間地頭枯木新葉交替,雛嬰的啼哭蓋過老人的喑嗚,唯那牌坊上的木質祥云紋路依舊光滑,不見絲毫歲月侵蝕的痕跡。
久而久之云池人便把這十二牌坊當成仙人遺澤,日常揩摩,沾沾仙氣。
薛厲非親傳弟子,亦無內門職務,此刻卻手持宗主令,帶著慕荷直登通云梯。只因他是萬不活一的云池鬼山中實打實廝殺活下來的,戰力不亞于宗門護法,又獨立于宗內任一勢力,以其能力甚至可問鼎副宗主之位,權貴一生。
但他為報宗主卜算身世之謎,指引殺母仇人之恩,甘愿效命于宗主,成了一把聽話的利刃,也因此獲得了比尋常宗令高數級的宗主令,可通往內門任一處所,乃至禁地,特殊情況下甚至可代宗主發號施令。
與此同時,云龜宗議事堂兩側的檀椅坐滿了各級人物,上至護法、堂主,下至眾長老,還有個別親傳弟子立于幾案旁,皆眉頭緊皺,目露急色,時不時望向板壁左右一動不動的的門簾,或盯著條案前空空的方桌與太師椅。
杯中砌有的上好普洱新茶,無人飲啜,茶水熱氣漸褪,換了一杯又一杯。
“出了這樣的事,宗主他們怎么還不出來主持局面,你們說說這……”三堂主云紀凱指節敲擊著幾案,耐不住性子出聲道。
“云叔,蔡宗主日理萬機,莫不是有事耽擱了,不像咱兩袖清風閑人一個,還是再等等吧,反正事態也沒那么嚴重。”八長老云昭和細眼瞇笑,漫不經心地捏著茶蓋刮去浮沫,安撫了兩句。
“沒那么嚴重?那我們這群人聚在這里做什么?談天說地,品茗唱戲嗎?”四堂主云紀洪怒拍桌案,橫眉一豎,大聲質問。
一語畢,見眾人皆稍有微詞,云紀洪繼而起身,憤憤不平道,“就他有事可以延誤,在座的哪一位不是推了瑣事趕過來的?他一外姓當上宗主耽擱大事有理,我們堂堂云氏正統說兩句公道話還得躲起來,什么道理!”
自小追隨大堂主的二長老云昭德,受云紀洪氣勢感染,也忙起身抒發己見:“那姓蔡的何德何能越過我們當上宗主之位,他自己清楚,倒插門的無用書生!照我說,這位子原就該是大堂主的,不若今日…”
“阿德,你逾矩了。”
大堂主云紀筠一顆顆撥動著手中佛串,側目瞥了一眼云昭德,出聲打斷。
眾人私語戛然而止,正慷慨陳詞的兩人也偃旗息鼓坐回原位,不發一言。
深秋的午風吹進落針可聞的堂內,像溫和的輕紗裹著人皮下漸漸升溫的燥熱。
日頭越來越大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