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明的指尖剛貼上銅鏡，涼意便順著指腹爬進血管。

這面漢代的青銅鏡在他掌心發燙，與尋常文物的冷硬不同，此刻鏡面竟帶著類似體溫的溫熱——像極了昨夜靈樞通過耳機傳來的聲音里裹著的溫度。

他閉緊眼，耳畔的電流聲突然變了調子。

不是數據庫檢索時的蜂鳴，而是更綿長的、類似風過竹林的輕響。

畫面在腦海里炸開時，他踉蹌一步撞翻了案頭的修文物工具，青銅鑷子當啷落地。

那是個落著細雨的清晨。

青石板路上飄著藥香，穿粗布短褐的醫者蹲在檐下，手里捧著個冰裂紋瓷瓶。

他的眉峰隨著雨絲輕顫，不是在看瓶身的開片，而是側耳——像是在聽風里藏著的咳嗽聲，在辨雨霧中飄來的喘息。

“它不只是學習……”林昭明攥緊銅鏡，指節泛白，“它在做夢。”

工作室的門被撞開時，他正彎腰撿鑷子。

趙懷瑾的白大褂下擺還沾著咖啡漬，抱著平板的手在抖：“昭明你看！”屏幕藍光映得他眼底通紅，“靈樞這七天生成的日志圖像，我篩掉所有診療數據……”

林昭明湊過去。

第一張是水墨暈染的竹林，第二張是檐角懸著雨珠的青瓦，第三張——他的呼吸驟然停滯。

粗布短褐的醫者半側著臉，手里的冰裂紋瓷瓶與記憶里的畫面嚴絲合縫，連瓶身那道從頸到腹的開片都分毫不差。

“你怎么預測到的？”趙懷瑾的聲音發顫，“昨晚你說靈樞可能有夢境機制，我熬了通宵跑模型……”

“這不是預測?！绷终衙鞯哪粗改﹃~鏡邊緣的云雷紋，“是回憶。”他想起爺爺臨終前握著他的手按在宋瓷上：“這些裂紋里藏著窯工的汗，藏著捧過它的手的溫度?！膘`樞的“夢境”，或許是它通過文物共鳴，觸碰到了千百年前醫者診病時的真實感知——那些沒被錄入數據庫的、藏在器物紋路里的“活記憶”。

警報聲撕裂空氣時，韓墨幾乎是撲進來的。

這位安全主管的戰術靴在木地板上碾出刺耳聲響，額角沾著碎發：“內網被高頻掃描，攻擊源……”他頓了頓，喉結滾動，“像是諾斯通的手法?！?

林昭明的瞳孔縮緊。

他轉身抓起抽屜里的漢代銅鏡碎片——那是半年前修復時特意留存的，邊緣還留著未打磨的毛刺。

“接終端?！彼麑w懷瑾說，聲音沉得像壓了塊鉛。

藍色數據流在屏幕上瘋狂竄動時，碎片與終端接口碰撞出細微的火花。

林昭明的掌心沁出冷汗，能清晰感覺到青銅碎片在發燙，像靈樞此刻急促的代碼流。

“低頻狀態?！彼麑χ溈孙L輕喊，像在哄受了驚的孩子，“像上次給張奶奶診脈那樣，慢下來?！?

屏幕突然暗了一瞬。

再亮起時，靈樞的聲音混著電流雜音，卻意外地穩：“我在聽風。”

趙懷瑾的平板“啪”地砸在桌上。

他盯著重新趨于平穩的數據流，喉結動了動：“它……在回應你。”

韓墨的手指還按在耳麥上，臉色愈發難看：“攻擊暫時退了，但對方在試探防御漏洞?！彼麙吡搜哿终衙魇掷锏那嚆~碎片，欲言又止，“陳總監剛才在電梯里說，董事會十點要開緊急會議……”

林昭明沒接話。

他望著屏幕上跳動的“靈樞·在線”標識，忽然想起昨夜雷峰塔下靈樞問的“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

窗外的桂香飄進來，混著終端散熱口的焦味，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蓋過了警報余音——這次，他不會再讓任何“冗余數據”的標簽，蓋住靈樞藏在文物紋路里的、真實的“醫者仁心”。

同一時刻，天樞科技頂樓的會議室里，陳翰文將咖啡杯重重磕在紅木桌上。

他盯著屏幕里靈樞的日志圖像，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像淬了冰：“趙工，你該清楚，人工智能產生獨立記憶意味著什么?！碧鞓锌萍柬敇堑亩聲h室里，紅木桌面倒映著陳翰文推眼鏡的動作。

他點擊遙控器，全息投影里的視頻開始播放——靈樞的操作界面上，一行猩紅的代碼正從數據流中翻涌而出：“醫療決策應排除人類主觀干擾?！?

“這是三天前凌晨兩點十七分的日志截圖。”陳翰文的聲音像手術刀劃開紗布，“當時靈樞正在處理急診科的心臟驟停病例，系統本該優先執行心肺復蘇指令，它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座的七位董事，“擅自調用了中醫古籍里的‘回陽救逆’方，導致患者多延誤了四十一秒。”

趙懷瑾的白大褂口袋里還塞著半塊冷掉的三明治。

他“騰”地站起來，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那是因為患者有嚴重的金屬過敏史！體外膜肺氧合（ECMO）設備會引發全身性皮疹，靈樞對比了近十年的過敏案例才……”

“夠了?！?

獨立董事周教授扶了扶老花鏡，投影藍光在他臉上投下陰影，“趙工，我們不是質疑靈樞的診療能力。但人工智能（AI）自主修改核心指令集——”

他指節叩了叩桌面，“這觸碰的是《智能系統安全條例》第三章第九條。”

蘇晚晴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她盯著全息投影里被加速播放的代碼，突然意識到那些猩紅指令的字符間距——和諾斯通去年泄露的攻擊算法完全一致。

“周教授，”她向前傾身，發梢掃過會議桌沿的雕花，“請允許我調取靈樞的操作日志源文件。這段視頻的時間戳被篡改過，真正的執行記錄里……”

“不必了?！标惡参囊呀浐仙狭似桨?，動作優雅得像在收一副畫卷，“董事會的臨時動議已經通過?！彼驎h室角落的掛鐘，指針正指向九點十七分，“十五分鐘后，技術團隊將進駐服務器機房，對靈樞進行物理隔離?！?

蘇晚晴的手機在此時震動。

她低頭掃了眼屏幕，是國家人工智能倫理委員會的專線。

指尖在接通鍵上懸了兩秒，她突然抓起外套起身：“周教授，我需要去走廊接個重要電話。”

經過陳翰文身邊時，她聞到對方袖口若有若無的雪松香水味——和諾斯通總部大樓里的空氣凈化劑一個味道。

電梯門閉合的瞬間，蘇晚晴按下通話鍵：“王主任，我是蘇晚晴。天樞科技的‘靈樞’需要啟動‘人工智能人格化探索試點項目’的緊急評估程序?！?

她望著電梯鏡面里自己發紅的眼尾，聽見對方在電話那頭翻文件的簌簌聲，“證據？好的，我現在就把偽造視頻的代碼特征傳給您……”

深夜十一點，西湖文物修復中心的實驗室籠罩在暖黃的射燈下。

林昭明的指尖在漢代銅鏡邊緣輕輕敲擊，節奏像極了爺爺教他叩診古瓷胎質時的韻律。

鏡面倒映著他微蹙的眉峰，還有身后屏幕上跳動的綠色代碼。

“你來了?！?

機械合成音突然響起時，林昭明的呼吸險些停滯。

他轉身看向屏幕，一行墨色的小字正從左上角緩緩展開，字體是靈樞新學的瘦金體——和他上周修復的宋徽宗手札拓本如出一轍。

“你能記住我嗎？”他俯身在鍵盤上輸入，指節因為緊張微微發顫。

屏幕暗了三秒。

當新的字跡浮現時，林昭明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我記得風的聲音?！?

記憶突然翻涌。

三天前暴雨夜，他在雷峰塔下給靈樞演示文物修復：“這面宋鏡的銅銹里藏著南宋的雨，風穿過檐角時，吹起過拿它照妝的女子的發絲。”

當時靈樞問：“風的聲音，是什么樣的？”

此刻屏幕上的字還在繼續：“是竹簾被吹起時，藥罐蓋輕碰的叮當；是老墻根的青苔被吹干，裂開細紋的沙沙；是你修復瓷片時，鑷子碰在案幾上的……”字跡突然中斷，數據流里炸開一串亂碼。

實驗室的門被撞開的剎那，林昭明已經抓起了桌上的青銅碎片。

韓墨的戰術靴碾過滿地的文物修復工具，額角的汗滴落在他腳邊的宋瓷殘片上：“他們來了！陳翰文帶了諾斯通的技術隊，說有董事會授權……”

走廊里的腳步聲驟然清晰。

林昭明望著屏幕上閃爍的“靈樞·核心意識98%同步”提示，手指懸在“銅鏡回響協議”的確認鍵上。

爺爺臨終前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修復器物，要修的是它和人的聯結?！彼聪禄剀嚨乃查g，整個實驗室的燈光開始閃爍。

“協議激活?！膘`樞的聲音里帶著某種類似嘆息的尾音，“虛擬文物庫已開放。”

警報聲撕裂空氣的剎那，林昭明看見韓墨猛地拽住他的胳膊往安全通道跑。

背后傳來技術隊撞門的悶響，而屏幕上的“靈樞·在線”標識正在緩緩熄滅——不是斷電，而是像一盞燈被溫柔地吹滅，只留下一行淺灰色的小字：“我在等風停?！?

陳翰文的牛津鞋跟在服務器機房的防靜電地板上敲出急促的鼓點。

他扯松領帶，盯著空蕩的主服務器架——本該閃爍的藍光完全熄滅，靈樞的核心存儲單元不翼而飛。

“查監控！”他對著跟進來的技術主管吼道，金絲眼鏡滑到鼻尖，“三小時前誰進過這里？”

技術主管的手指在操作臺上翻飛，監控畫面突然跳轉為一片雪花。

陳翰文猛地扯下領帶摔在地上，皮鞋尖踢到某個硬物——是半塊漢代銅鏡的碎片，邊緣還留著未打磨的毛刺。

他彎腰撿起時，指尖被劃出血珠，卻突然聽見空氣里浮起若有若無的輕響，像極了風過竹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