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氣味,被松節油、丙烯酸和昂貴的空氣凈化系統過濾后,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混合體——冰冷的金屬,陳年的灰塵,還有一絲…新鮮血液的甜腥。濱海現代美術館七號展廳,此刻如同一個巨大而寂靜的棺槨。為了《血葵》——已故天才女畫家蘇燃生命最后階段、風格最為癲狂暴烈的系列作品——特展而精心布置的射燈,此刻全部熄滅。只有林默手中的強光手電,像一柄手術刀,刺破濃稠的黑暗,將展廳中央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一寸寸剖開,暴露在隨行警員倒抽的冷氣聲中。
巨大的、未完成的血紅色背景畫布前(那原本是留給蘇燃未竟之作《蝕日》的位置),安保主管張強那魁梧的身軀,被以一種近乎褻瀆藝術的方式“固定”著。他穿著筆挺的深藍色安保制服,雙臂卻向兩側被強行拉扯開來,手腕被粗大的、帶有倒刺的工業射釘,狠狠地貫穿,釘死在畫布兩側沉重的金屬畫框邊緣!雙腳腳踝同樣被同樣的射釘貫穿,釘在畫布底框上!整個人被拉伸成一個痛苦扭曲的“大”字形,如同受難的圣徒,又像一件驚悚的裝置藝術。
他的頭顱無力地垂向胸前。致命傷在心臟位置一把造型古拙、刃口卻異常鋒利的黃銅刻刀,深深沒入左胸,直至刀柄!刀柄上鑲嵌的深紅色瑪瑙,在強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與從他胸口洇開、浸透了深藍色制服并順著褲腿滴滴答答落在光潔大理石地面上的、粘稠暗紅的血液,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更令人脊背發涼的是,就在他垂下的頭顱正前方,那塊空白的、浸染了他鮮血的畫布上,用同樣粘稠的、尚未完全干涸的鮮血,涂抹著三個歪歪扭扭、卻力透布背的大字:
真跡之罰
血腥味混合著顏料的化學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這絕不是藝術,這是一場在藝術圣殿里完成的、充滿儀式感的處刑。
“林隊!門!”最先發現現場的夜班保安臉色慘白如紙,指著展廳唯一入口那厚重的、包裹著消音材料的合金門,“是從里面反鎖的!雙重機械鎖!鑰匙只有張主管和我們保安經理有備份!經理今晚休假!備用鑰匙…還在保險柜里鎖著!”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而且…而且這門的反鎖機構,一旦從內部手動旋死,外面用鑰匙也打不開!只能暴力切割!”
密室!又是密室!林默的眉頭擰成了死結。他走到門邊,強光掃過門把手和鎖孔。內鎖旋鈕上,清晰地提取到幾枚屬于張強的完整指紋。門框邊緣嚴絲合縫,沒有任何暴力破壞的痕跡。
“監控!紅外記錄!”林默的聲音在地下展廳的回聲中顯得異常冷硬。
控制室里,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巨大的監控屏幕分割成數十個畫面。技術員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調取著七號展廳內外關鍵通道的監控記錄。
“林隊,看這里。”技術員將七號展廳入口的監控畫面放大、慢放。時間顯示昨晚22:15。穿著安保制服的張強獨自一人,刷卡進入七號展廳。進門后,他轉身,清晰地伸出手,將內側的機械旋鈕用力擰了兩圈,直到旋鈕上的紅色標記指向“LOCKED”。沉重的合金門在他身后無聲合攏。畫面定格在他最后消失在門內的背影。
“從22:15進入,到凌晨1:02保安巡邏發現異常破門,”技術員調出時間軸,“整整2小時47分鐘,入口監控視角,沒有任何人再靠近過這扇門!”
“紅外呢?”林默追問。美術館的核心展區都配備了高靈敏度紅外熱成像監控,理論上能穿透普通障礙物(非高密度金屬),捕捉人體熱源。
技術員切換畫面,調出七號展廳內部的紅外熱成像記錄回放。時間從張強進入開始。屏幕上,一個清晰的橙色人影(代表張強)在展廳內移動,檢查展品、查看溫濕度計、似乎在對著通訊器說話…一切正常。直到22:48分,橙色人影走到了展廳中央,那塊空白的畫布前,突然停止了移動,站定。緊接著,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人影的輪廓開始劇烈扭曲、變形,仿佛受到了無形的巨大外力撕扯!代表體溫的橙色光芒急速閃爍、黯淡…短短十幾秒后,那個代表生命熱源的橙色人影,徹底消失在冰冷的藍色背景中!只剩下展廳內恒溫設備發出的微弱熱源點。
從22:48分人影扭曲消失,到保安破門的1:02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紅外記錄里,整個七號展廳內部,除了恒溫設備,再無任何人體熱源信號!
監控顯示死者獨自從內部反鎖了展廳。紅外記錄證明,在死者“消失”后的兩個多小時里,展廳內再無第二人!物理密室加上生物熱源消失的鐵證!這似乎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結論——張強是自殺!他反鎖了門,然后以一種極端痛苦的方式,將自己釘上畫布,再用刻刀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但現場那儀式化的殘忍,那“真跡之罰”的血字,還有那把作為兇器的、明顯屬于他人的刻刀…都強烈地嘶吼著“他殺”!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負責痕檢的老吳蹲在尸體旁,用手電照著張強被釘穿的手腕和腳踝,聲音帶著專業性的斬釘截鐵,“林隊你看!射釘的貫穿傷!創口邊緣嚴重撕裂,有反復摩擦掙扎的痕跡!倒刺上還掛著皮肉組織!這絕不是自己釘自己能造成的!這需要巨大的、持續的外力!而且…尸體的肌肉僵硬和尸斑分布,也顯示他在被釘住后,還存活了一段時間!心臟的致命傷是最后才形成的!”
他殺!密室和紅外雙重鐵證下的不可能謀殺!林默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兇手是如何在紅外監控下隱形?又是如何從這銅墻鐵壁的密室里消失的?那扭曲消失的熱源影像…是破綻!
林默再次回到七號展廳中央。強光手電的光束,如同舞臺追光,籠罩著那幅血腥的“受難圖”。他仔細地、一寸寸地掃視著尸體、畫布、地面、甚至天花板。空氣凈化系統發出低沉的嗡鳴。
突然!光束掠過尸體腳下那片被血浸透的地面時,林默的目光猛地一凝!
地面上,尸體被射燈(如果亮著的話)投射出的影子,輪廓模糊。但就在影子的邊緣,靠近畫布底部的位置,在濃重的黑暗和血污之中,似乎…多出了幾個極其細微、極其不自然的凸起?像是…幾根額外的手指?!
林默的心跳驟然加速!他立刻蹲下身,強光幾乎貼著地面照射。果然!在尸體正常雙手雙腳影子之外,緊貼著畫布底框的陰影里,極其詭異地多出了三根細長的、如同鬼爪般的陰影“手指”!它們并非實體投射,而是更深、更純粹的黑暗凝聚而成,邊緣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銳利感!
“光源!”林默猛地抬頭,手電光束瞬間掃向展廳頂部!那里,除了常規的展覽射燈,還為了營造《血葵》系列所需的特殊光影效果,安裝了幾臺高流明、可編程的全息投影儀!
“查!立刻檢查所有投影儀!特別是昨晚的運行記錄和投射內容!還有紅外熱成像系統的校準記錄!”林默的聲音在地下展廳里激起回響。那多出來的“影子手指”,是光!是某種被精心設計、肉眼難見的光的詭計!
物證實驗室里,氣氛緊張得如同繃緊的弓弦。技術員小陳雙眼布滿血絲,卻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將七號展廳頂部拆下的其中一臺全息投影儀連接到分析設備,屏幕上瀑布般刷過復雜的數據流。
“林隊!找到了!”小陳猛地一拍桌子,“這臺編號PJ-07的投影儀,昨晚的運行日志被篡改過!但它緩存里殘留了一段被覆蓋的、極其短暫的異常投射指令!時間點就在22:48分——紅外顯示張強熱源扭曲消失的那一刻!”
他調出指令解碼內容:“指令要求PJ-07在0.5秒內,以特定角度和頻率,向展廳中央那塊空白畫布區域,投射一層極薄的、肉眼完全不可見的近紅外光譜‘濾膜’!這層‘濾膜’本身不產生可見光,但它能…改變特定波長紅外線的折射率!”
“改變折射率?”林默眼神銳利。
“對!”小陳激動地指著旁邊的紅外熱成像原理圖,“我們館用的紅外監控,探測波長主要在8-14微米!而PJ-07投射的這層‘濾膜’,恰恰能對這個波段的紅外線產生強散射效應!就像…就像在熱源前面放了一塊扭曲的哈哈鏡!或者…一層隱形的隔熱毯!”他調出模擬效果圖,“看!當張強走到畫布前,進入這個預設的隱形‘濾膜’區域時,他身體發出的紅外熱輻射,大部分被這層‘膜’散射、偏折開了!只有少部分扭曲、變形的信號能穿透并被探頭捕捉,這就是紅外影像里他輪廓扭曲、然后‘消失’的原因!兇手利用全息投影,在紅外監控前制造了一個隱形的‘盲區’!”
紅外隱形的謎團解開!林默精神大振:“那三根影子手指呢?”
“在這里!”痕檢老吳的聲音從隔壁工作臺傳來。他戴著白手套,用高倍放大鏡仔細檢查著從現場畫布底框邊緣提取到的幾處極其微小的、幾乎與金屬原色融為一體的灼燒痕跡。“看!極其細微的碳化點!還有超高溫瞬間熔融再凝結的金屬變形!”他指著電子顯微鏡下放大的圖像,“這是…高能紅外激光瞬間聚焦灼燒留下的!能量非常集中,時間極短,所以肉眼和普通勘察都難以發現!”
“激光?哪里來的激光?”小陳湊過來。
“投影儀!”林默腦中瞬間貫通,斬釘截鐵,“全息投影儀內部有高功率激光源!兇手篡改了程序,讓PJ-07在投射‘紅外濾膜’的同時,分出一束經過調制的、高能量的不可見紅外激光!這束激光,被兇手利用現場環境——很可能是某件特定展品的金屬表面——進行了精確折射和聚焦!最終,目標就是——”
林默的手指向尸體位置:“張強的胸口!那把刻刀!兇手需要精準定位心臟位置!那三根‘影子手指’,就是激光束在特定角度下,穿透了張強身體(當時他已被釘住無法動彈),在畫布底部地面上形成的聚焦光斑陰影!它們在普通光線下肉眼難辨,但在強光側照下,會形成更深邃的陰影!兇手就是利用這‘激光指引’,在紅外隱形生效的瞬間,隔著‘隱形區’,從某個隱蔽位置(很可能是利用了展廳內可移動的展墻或設備),用遙控裝置或者某種機械臂,將早已準備好的刻刀,精準無比地…‘投射’進了張強的心臟!”
物理密室、紅外隱形、激光定位、遠程刺殺!一套環環相扣、精密到令人發指的殺戮機械!林默感到一股寒意。兇手對美術館環境、設備、安保流程的熟悉程度,超乎想象!那把作為兇器的刻刀…蘇燃的遺物!指向性如此明確!
“查!重點查能接觸到全息投影編程、熟悉紅外監控原理、并且能拿到蘇燃遺物刻刀的人!特別是…和蘇燃關系密切的人!”林默的命令如同冰刃。
蘇燃生前位于市郊的舊畫室,如今更像一個被時光遺忘的廢墟。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油彩、灰塵和木質腐朽的氣息。畫架上蒙著白布,地上散落著廢棄的畫稿。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亞麻襯衫、身形瘦削的年輕男人,正背對著門口,小心翼翼地用軟布擦拭著一個老舊的松木畫箱。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蒼白的面容,深邃的眼窩下是濃重的陰影,薄薄的嘴唇緊抿著,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陰郁。他叫蘇哲,蘇燃唯一的兒子。
“我知道你們會來。”蘇哲的聲音低沉沙啞,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一潭死水。他放下畫布,目光落在林默身上,那眼神空洞而冰冷,仿佛早已穿透了眼前的警察,看到了更深、更黑暗的東西。“為了那把刀?還是為了…我媽?”
“張強死了。”林默開門見山,目光銳利如鷹隼,捕捉著蘇哲臉上最細微的變化,“被釘在你母親未完成的畫布上,胸口插著她的刻刀。”
蘇哲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種刻骨的譏誚和快意。他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真跡之罰…寫得不錯吧?字丑了點,血太黏,不好寫。”
“你干的?”林默的聲音冷了下來。
蘇哲沒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墻角一個蒙塵的舊鐵皮桶前,蹲下身,用一根細鐵棍在里面輕輕撥弄著。鐵桶里,是厚厚一層灰白色的灰燼,夾雜著一些無法完全燒毀的、焦黑蜷曲的硬物碎片,依稀能看出是畫布的邊角。
“看,”蘇哲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這就是我媽…最后一幅《蝕日》…留下的東西。”他用鐵棍挑起一小片焦黑的、帶著一點暗紅顏料痕跡的碎片,“她畫了整整三年…肺癌晚期…咳著血也要畫完…她說…這是她燃燒生命換來的‘真跡’…”
他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神里瞬間燃起地獄般的火焰,死死盯著林默:“張強!那個披著安保皮的鬣狗!他受誰指使?不就是那些高高在上、想把我媽最后一點骨血也榨干換錢的畫廊老板和收藏家嗎?!我媽剛咽氣!尸骨未寒!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沖進來!張強…就是他!帶著人!親手把這幅畫…從我懷里搶走!他說…‘蘇燃死了,這半成品留著也是廢紙!不如燒了取暖!還能給倉庫省點地方!’”
蘇哲的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利扭曲,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取暖!哈哈哈哈!他們…他們就在我媽的畫室里!當著我的面!把這幅浸透了她血和命的畫…扔進了這個鐵桶!點了火!”他指著地上的鐵桶,像指著地獄的入口,“火光…好亮…燒得噼啪響…我媽的臉…在火里對著我笑…張強他們…就圍在旁邊…笑著…像看篝火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