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頂”會所頂層的喧囂被死亡掐滅。急救人員徒勞的按壓無法喚回詹姆斯·莫里森胸腔內被強制超載的微型心臟起搏器焚毀的生命。殷紅的酒液在雪白桌布上肆意漫延，像一幅殘酷的抽象畫，倒映著水晶吊燈冰冷的光和華服賓客們驚恐扭曲的臉。林默站在混亂邊緣，耳中殘留著手機聽筒里那致命嗡鳴的幻聽，目光穿透落地窗，死死鎖住城市燈火中一個特定的方向——濱海市芭蕾舞團大樓的剪影。

信號源在那里。周雨涵最后消失在那里。孫浩的蹤跡也指向那里。還有那幽靈般的維修工背影…以及那句蝕刻在液氮容器內壁的冰冷箴言：SOLUS IN TENEBRIS（獨自在黑暗中）。

“林隊！技術隊對信號源二次定位！發射器不在公共區域！”對講機里傳來技術員急促的聲音，“信號強度分析顯示，最大概率位置是…舞團大樓地下層的舊鍋爐房區域！那里有厚重的混凝土結構，干擾大，但殘留的金屬管道可能充當了信號放大器！”

地下鍋爐房？黑暗…獨自…林默的眼神驟然銳利如刀鋒！

“封鎖芭蕾舞團！疏散所有人員！特警隊！強攻組！目標地下鍋爐房！注意！兇手持有遠程信號發射裝置，可能還有武器！周雨涵和孫浩，極度危險！”命令斬釘截鐵，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警笛如同悲鳴，再次撕裂夜空。芭蕾舞團大樓被刺目的警燈和特警車輛包圍，如同被鋼鐵巨獸扼住咽喉。大樓內部燈火通明，但排練廳、辦公室、走廊都已空無一人，只有無數面巨大的落地鏡冰冷地反射著晃動的人影和槍口的寒光，營造出一種詭異扭曲的寂靜。

通往地下層的厚重防火門被液壓破拆器轟然撞開！煙塵彌漫。強光手電的光柱如同利劍，刺入下方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混雜著鐵銹、機油、灰塵的陳舊氣息中。空氣陰冷潮濕，彌漫著一股地下空間特有的、令人窒息的霉味。

林默緊隨特警隊員沖下陡峭的樓梯。地下空間比想象中更龐大、更復雜。廢棄的巨大鍋爐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銹跡斑斑的管道如同怪物的血管，在頭頂和墻壁上縱橫交錯。厚厚的積塵覆蓋著地面和散落的廢棄零件。光柱所及之處，只有死寂和荒涼。

“安全！”

“安全！”

“安全！”

特警隊員的報點聲在空曠的地下空間回蕩。搜索在謹慎而迅速地推進。沒有發現信號發射器。沒有周雨涵。沒有孫浩。只有廢棄的工業廢墟。

難道又錯了？林默的心沉下去。那種被戲耍、被無形之手操控的冰冷感再次攫住了他。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巨大的、沉默的鍋爐，掃過布滿蛛網的管道。SOLUS IN TENEBRIS…獨自在黑暗中…這里足夠黑暗，足夠孤獨。但人呢？東西呢？

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掠過一面倚靠在巨大管道旁的、布滿灰塵的廢棄落地鏡。鏡面早已模糊不清，布滿裂紋和污漬，只能勉強映出人影的輪廓。就在他目光掃過的瞬間，鏡子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不是人影！是鏡面本身！

林默猛地將手電光柱聚焦過去！

強光穿透灰塵，照亮了那面破舊的鏡子。鏡子的左下角邊緣，一道細微的、幾乎被灰塵掩蓋的新鮮劃痕清晰可見！劃痕的邊緣銳利，顯然是最近留下的！而劃痕的位置…林默蹲下身，湊近鏡面，不顧厚厚的灰塵，用手指在劃痕對應的鏡面背后位置用力一抹！

指尖傳來冰涼的金屬觸感和…極其細微的震動感！

“拆開它！”林默厲聲喝道！

特警隊員迅速上前，小心地移開沉重的鏡框。鏡面背后，并非實心墻體，而是管道檢修口的一個蓋板！蓋板被巧妙地偽裝成了墻壁的一部分，上面覆蓋著厚厚的灰塵。而此刻，蓋板邊緣，赫然吸附著一個香煙盒大小、閃爍著微弱紅光的黑色金屬裝置！幾根細如發絲的天線從裝置頂部伸出！

信號發射器！就是它發出了那致命的超聲波！

“小心！可能有陷阱！”林默低吼。

技術員戴著防爆手套，屏息凝神，用絕緣工具小心翼翼地將裝置取下。裝置底部，貼著一張小小的、打印的紙條：

鏡非鏡，門非門。回響之地，獨舞終章。TERRA INCOGNITA。

又是拉丁文！TERRA INCOGNITA未知之境！

鏡非鏡？門非門？回響之地？林默的思維如同高速旋轉的齒輪。鏡子…剛才的鏡子是偽裝的入口！那真正的“門”在哪里？“回響之地”…芭蕾舞團里，聲音回響最強烈的地方…是排練廳！巨大的空間，光滑的地板，無數的鏡子！

“排練廳！快！”林默轉身沖向樓梯，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當林默帶著特警隊員沖回一樓主排練廳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巨大的排練廳一片狼藉。原本光潔的柚木地板上，散落著被暴力推倒的落地鏡碎片，鋒利的玻璃碴像鉆石般撒了一地，反射著頂燈慘白的光。幾把沉重的金屬排練椅被砸得扭曲變形。空氣中彌漫著打斗后的混亂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大廳中央，一個男人蜷縮著倒在地上，身體微微抽搐。

是孫浩！

他穿著沾滿油污的灰色工裝，臉色慘白如紙，額頭被打破，鮮血順著眉骨流下，糊住了半邊眼睛。他的右手以一個極其怪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斷了。更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左腿——褲管被撕開，小腿肚上赫然插著一把細長的、閃著寒光的舞臺道具匕首！深色的血漬正從傷口周圍迅速洇開。

“孫浩！”林默一個箭步沖到他身邊，蹲下檢查，“誰干的？周雨涵呢？！”

孫浩痛苦地喘息著，僅剩的那只眼睛艱難地聚焦在林默臉上，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痛苦。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似乎想說什么，卻因為劇痛和虛弱而語不成句。

“堅持住！救護車！”林默對著對講機吼道，同時死死盯著孫浩的眼睛，“周雨涵！她在哪？！”

孫浩那只完好的手顫抖著抬起，沾滿血污的手指，虛弱卻無比堅定地指向排練廳最深處——那片巨大的、正對著入口的、唯一還保持完好的落地鏡墻！

鏡墻高達數米，光潔如新，清晰地映照出林默和特警隊員焦急的身影，映照出地上狼藉的碎片和痛苦的孫浩。

孫浩的手指，就指向那鏡墻的中心！

鏡墻？后面？林默猛地看向那面巨大的鏡子。鏡面光滑，嚴絲合縫地嵌在墻里，看不到任何暗門的痕跡。但孫浩的手指，絕不會無的放矢！

“檢查鏡子后面！”林默下令。

特警隊員立刻上前，用強光手電照射鏡面邊緣，用探測儀掃描墻體結構。然而，反饋令人沮喪。

“林隊！是實心承重墻！沒有夾層！沒有暗門！”

“不可能！”林默的目光死死鎖住孫浩。孫浩那只指向鏡墻的手，因為失血和劇痛，已經開始無力地垂下，眼神也漸漸渙散，但他嘴唇依舊在微弱地翕動，似乎在重復著什么。

林默俯下身，將耳朵幾乎貼到孫浩的唇邊。

微弱到極致的氣流，夾雜著血腥味，艱難地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鏡…鏡子…里…她…她在…看…”

話音未落，孫浩的頭一歪，徹底失去了意識。

“孫浩！孫浩！”林默低吼，但對方已經毫無反應。

“林隊！他失血過多！必須立刻送醫！”隊員喊道。

林默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炬，再次射向那面巨大的、映照著一切的鏡墻。孫浩最后的話在耳邊炸響——“…鏡子…里…她…她在…看…”

在鏡子里看？周雨涵在鏡子里？

荒謬！但孫浩不可能在臨死前毫無意義地指向那里！

林默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寸寸掃過光潔的鏡面。鏡子里映出他自己緊鎖的眉頭，映出隊員焦急的身影，映出地上昏迷的孫浩和散落的玻璃碎片…一切正常。

突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鏡面的一角！

在鏡面反射的、靠近天花板的一排頂燈的光暈邊緣，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的、不自然的反光點？像一顆被刻意鑲嵌在鏡框邊緣的、針尖大小的鉆石？

那不是鉆石！是…鏡頭！

一個微型針孔攝像頭！正隱藏在鏡框的裝飾花紋里，冷冷地窺視著整個排練廳！

周雨涵！她在看！她就在某個地方，通過這個攝像頭，看著這里發生的一切！看著孫浩的倒下！看著警方的徒勞！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席卷林默！他猛地抬頭，順著鏡面反射的光路方向，目光如同實質般刺向排練廳天花板角落的音響控制室！那是唯一視野能覆蓋整個排練廳、尤其是能清晰看到鏡墻的位置！控制室是玻璃墻結構，此刻里面一片漆黑。

“控制室！”林默低吼一聲，拔腿就向通往二樓的樓梯沖去！特警隊員緊隨其后！

控制室的門虛掩著。林默一腳踹開！里面一片狼藉，各種調音設備被粗暴地推到一邊。正對著排練廳玻璃墻的桌子上，放著一臺正在運行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屏幕上分割成幾個畫面——正是排練廳各個角度的監控，包括那面巨大鏡墻的實時影像！而其中一個畫面被放大了，清晰地顯示著林默他們沖進控制室的瞬間！

筆記本電腦旁邊，放著一個東西。

一個小巧精致的芭蕾舞女孩八音盒。

八音盒是黃銅材質，雕琢著藤蔓花紋，底座鑲嵌著深色的絲絨。芭蕾舞女孩的造型纖弱而優美，單腳立起，雙臂舒展，仿佛正在旋轉。此刻，八音盒的發條似乎被上滿了弦，正在播放著一段旋律。

不是歡快的舞曲。

而是一段極其緩慢、沉重、帶著不祥回音的變奏版…《天鵝湖》中奧吉莉婭（黑天鵝）誘惑王子的那段詭異雙人舞旋律！音樂盒的音質帶著老舊的沙沙聲，更添幾分陰森。

八音盒旁邊，放著一支鮮紅的唇膏。蓋子打開著，露出里面同樣鮮紅的膏體。

林默的目光落在八音盒下方壓著的一張折疊的白色卡片上。他拿起卡片，展開。

卡片上用鮮紅的唇膏，潦草地、帶著一種癲狂的筆觸，寫著一行字：

SOLUS CORAM SPECULO.

（獨自面對鏡子。）

又是拉丁文！獨自面對鏡子！

林默猛地回頭，看向控制室巨大的玻璃幕墻。幕墻清晰地映照出整個排練廳，映照出地上昏迷的孫浩，映照出狼藉的現場…也映照出他自己和他身后隊員的身影。

就在這映照的影像中，就在那面巨大的、完好無損的排練廳鏡墻的倒影里…林默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針尖！

鏡墻的倒影里，就在孫浩倒下的位置旁邊（現實中那里空無一物），鏡中影像里…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黑色緊身練功服的纖細身影。

她背對著控制室的方向，面對著巨大的鏡墻（在鏡中影像里，則是背對著鏡墻，面對著控制室的方向）。長長的黑發披散著，遮住了側臉。她赤著腳，站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身體微微前傾，雙臂以一種極其扭曲、非人的角度向后張開，如同折斷的翅膀，又像在進行一場絕望的謝幕禮。

是周雨涵！

她在鏡子里！

不！是控制室玻璃幕墻的倒影里，映出了排練廳鏡墻的影像！而周雨涵，就站在排練廳那面鏡墻的前面！現實中的位置，正是孫浩倒下的地方旁邊！只是因為控制室玻璃幕墻的反射角度，在鏡中鏡的嵌套里，才顯現出這個身影！

她在那里！就在排練廳！就在那面巨大的鏡子前！剛才特警隊員搜索時，她竟然就在那里！如同一個幽靈，隱匿在光天化日之下，隱匿在鏡子的欺騙之中！

“她在排練廳！鏡墻前面！”林默對著對講機嘶吼，同時轉身瘋了一樣沖向門口！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

控制室玻璃幕墻的倒影里，那個面對鏡墻的黑色身影（周雨涵），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她那只扭曲后張的手臂，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病態的優雅，向上抬起了一點點。

她的指尖，正對著鏡墻中映照出的、控制室玻璃幕墻里的——林默的倒影！

仿佛隔著一層又一層的鏡面空間，她的指尖，隔著虛空，點向了他的眉心！

與此同時，那詭異沉重的八音盒旋律，陡然拔高了一個凄厲的音符！

林默沖出控制室，以最快的速度沖下樓梯，沖進主排練廳！特警隊員的槍口瞬間鎖定了鏡墻前方！

然而——

鏡墻前，空空如也。

只有光潔冰冷的鏡面，清晰地映照著林默和隊員們沖進來的身影，映照著地上依舊昏迷的孫浩和狼藉的現場。

周雨涵，如同水汽般蒸發了。只留下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和回蕩在死寂排練廳里、那八音盒詭異旋律的余音。鏡面上，除了他們的倒影，似乎還殘留著一小片極其模糊的、被擦拭過的水汽痕跡，像是一個無聲的嘲弄。

獨自面對鏡子。

林默站在巨大的鏡墻前，看著鏡中自己蒼白而憤怒的臉。鏡子里，那個被指尖隔空點中的倒影，眉心仿佛還殘留著一絲冰冷的觸感。

她就在這里。她從未離開。她就在這鏡中世界，冷冷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