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不再是水。
它是凝固的鉛塊,是沸騰的瀝青,是翻滾咆哮的巨獸。馬六甲海峽撕下了它溫順的面具?!靶氯萏枴边@艘萬噸巨輪,此刻在自然偉力面前,如同一片被頑童惡意蹂躪的枯葉,被拋上浪尖,又狠狠摜入波谷。鋼鐵的呻吟扭曲著,混合著海浪的狂吼,在阿霞的耳膜上撞擊出尖銳的疼痛。
她死死抓住駕駛艙外濕滑的欄桿,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冰冷咸腥的海水像無數鞭子抽打在臉上、身上,單薄的工作服早已濕透,緊貼著皮膚,寒意刺骨。頭頂的天空是倒扣的墨池,厚重的烏云翻滾涌動,不時被猙獰的閃電撕裂,瞬間照亮下方翻騰的、如同沸騰墨汁般的海面。每一次閃電,都映出巨浪山巒般可怖的輪廓,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砸向船體。
“右滿舵!穩住!穩??!”船長老陳嘶啞的咆哮從駕駛艙敞開的門縫里擠出來,瞬間就被狂風撕碎。
通訊耳機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沙沙”聲,如同無數細小的蟲豸在啃噬神經。阿霞徒勞地對著麥克風呼喊:“老吳!聽到請回答!底艙!底艙情況怎么樣?”回應她的依舊是那片死寂的噪音。自從昨夜在底艙那場離奇遭遇后,船醫老吳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徹底消失了。而船長對此的反應,僅僅是煩躁地揮揮手:“別管那老瘋子!他隔三差五就玩失蹤!”那語氣里的漠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回避?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耳機里猛地爆出一陣刺耳的電流尖嘯,緊接著是尤素福的聲音,嘶啞、急促,仿佛從地獄的縫隙里擠出來:“阿霞!醫療室……快來醫療室!出事了!”
那聲音里蘊含的驚駭,穿透了風雨的喧囂,直刺阿霞心底。她顧不上抹去糊住眼睛的海水,猛地轉身,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在劇烈搖晃、濕滑無比的甲板上向船艙入口爬去。狂風試圖將她掀飛,每一次船體的劇烈傾斜都像要把她拋入深淵。她死死摳住甲板上任何凸起的鉚釘、管道,指甲幾乎翻折,才勉強挪到艙門邊。
“砰!”醫療室的門被她用肩膀狠狠撞開,巨大的慣性讓她一個趔趄,撞翻了門口的不銹鋼器械架。消毒盤、鑷子、紗布滾落一地,發出雜亂的脆響。
眼前的景象讓她呼吸一窒。
尤素?!ぐ?哈吉,那個昨夜還與她激烈扭打、眼神里燃燒著憤怒的阿曼水手,此刻正以一種近乎朝圣的姿態,跪在醫療室冰冷潮濕的地板上。他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被海水嚴重浸泡過的皮革封面筆記本。筆記本的紙頁腫脹、發黃、卷曲,仿佛飽經滄桑的皮膚。他的手指,沾著污漬和一絲可疑的銹跡,正劇烈地顫抖著,死死按在其中一張夾在書頁間的泛黃老照片上。
照片已經模糊不清,邊緣被水漬暈染開,但中心的主體卻異常清晰:一位頭纏傳統阿曼式頭巾、面容深邃、蓄著濃密白色胡須的老者。歲月的溝壑深刻在他臉上,但那雙眼睛,即使在褪色的相紙上,也透著一股穿越時光的堅毅與滄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脖頸上懸掛的東西——一枚用銀鏈穿起的、邊緣帶著細微鋸齒的圓形金屬片。那形狀,那隱約的暗金色澤……
阿霞的心臟猛地一沉——那分明就是昨夜他們在船底銹蝕鋼板里摳出來的那枚奧斯曼金幣的翻版!只是照片里的金幣看起來更完整,沒有那么多附著物。
“這是我曾祖父,”尤素福的聲音像是從干涸的井底費力地汲水,帶著一種被巨大沖擊碾碎后的虛弱,“薩利赫·伊本·哈吉。1923年,他的商船‘沙漠玫瑰號’,在爪哇?!庥隽藷o法解釋的風暴,沉沒之前……他設法將這枚金幣……寄回了馬斯喀特?!彼氖种笓徇^照片上老者布滿皺紋的脖頸,聲音更加低沉,“家族傳說,這枚‘海難護身符’……會帶來風暴,也會指引迷途者……找到血脈相連的錨點……”
阿霞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緊緊鎖定在照片上老者的脖頸。除了那枚金幣的銀鏈,在老者鎖骨下方,靠近衣襟敞開的位置……一道模糊但輪廓清晰的印記烙印在古銅色的皮膚上——半輪向內彎曲的新月!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昨夜尤素福扯開衣領時,鎖骨下方那塊胎記的形狀……與照片上曾祖父的印記……幾乎一模一樣!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宿命般必然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響!她幾乎是粗暴地抬手,猛地扯開了自己濕透的衣領!冰冷的空氣驟然貼上皮膚,激起一層細小的疙瘩。她低頭,目光死死釘在自己左側鎖骨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
那里,一塊拇指大小、顏色略深于周圍肌膚的胎記,清晰地烙印著——一把微微傾斜、仿佛即將破空而去的令箭形狀!媽祖令箭!
時間仿佛凝固了。醫療室里只剩下船體在風暴中痛苦的呻吟和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尤素福的目光,從照片上曾祖父的新月胎記,緩緩移向阿霞鎖骨下方那枚媽祖令箭印記,再回到照片上……瞳孔如同遭遇強光般驟然收縮,隨即放大,里面翻涌著極致的震驚、茫然,以及一種被無形力量攫住的恐懼。
兩人幾乎是同時抬起頭,目光在空中猛烈相撞!無數疑問、猜測、驚駭在無聲的對視中激烈交鋒。
“你……”阿霞的聲音干澀發緊,“你曾祖父……去過閩南?或者……泉州?”六百年前,那座海絲之路的起點,波斯商人云集的刺桐港。
“你……”尤素福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阿霞的皮膚,直視她血脈的源頭,“你的家族……有阿拉伯的血?或者說……波斯?”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阿霞鎖骨下的令箭胎記,又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鎖骨下方同樣的位置。
船體毫無征兆地再次發生一次更猛烈的傾斜!這一次的力道遠超之前,醫療室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阿霞完全失去了平衡,整個人驚呼著向前撲倒!
尤素福下意識地張開手臂試圖穩住她。混亂中,阿霞重重地撞進了他的懷里,額頭甚至磕到了他堅硬的下頜。更讓她腦中一片空白的是,在摔倒的瞬間,她的嘴唇,帶著海水的咸澀,猝不及防地擦過了尤素福冰冷汗濕的耳垂!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萬分之一秒。阿霞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身體瞬間的僵硬,如同被凍結的巖石。她自己的臉頰也瞬間滾燙。然而,就在這尷尬混亂、肌膚相觸的剎那——
嗡!
一聲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清越顫音,猛地從她緊貼在胸口的媽祖玉墜處迸發出來!那聲音如同最純凈的水晶被輕輕叩擊,穿透了船體的轟鳴、風浪的咆哮,直抵兩人的耳膜深處!
它像是什么東西繃緊到極限后,終于不堪重負,發出一聲嘆息般的——斷裂之音!
緊接著,“嘩啦——!”一聲巨響!靠墻的藥品玻璃柜門在劇烈的震蕩和內外壓力差下轟然爆裂!無數大小不一的玻璃藥瓶如同冰雹般砸落在地板上、墻壁上、甚至兩人的身上!五顏六色的藥液、藥片、粉末瞬間飛濺開來,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鼻復雜的化學藥劑氣味。
阿霞被尤素福護在身下,避免了被碎玻璃劃傷,但飛濺的液體還是淋濕了她的手臂。她驚魂未定地喘息著,目光下意識地掃過一片狼藉的地面。
就在她腳邊不遠處,一小片相對干凈的地板上,幾股不同顏色的藥液——透明的生理鹽水、淡黃色的碘伏、還有少量深紅色的不知名藥劑——正隨著船體的搖晃,在積水中緩緩流淌、交匯……
它們沒有簡單地混成一團污濁。在某種奇特的表面張力、液體比重和船體晃動的共同作用下,這些飛濺的液體竟然在地板上蜿蜒、勾勒、凝聚……形成了一幅由流動線條構成的、復雜而熟悉的幾何圖案!
阿霞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猛地沉回腳底!她失聲叫了出來:“星圖!”
那赫然就是昨夜在底艙金幣藍光中浮現的星圖!是黃阿嬤繡像上用血線點亮的星圖!是哈桑在沉沒前刻在金幣背面的詭異漢字線條所指向的星圖!
冰冷的海水、飛濺的藥液……這些無生命的流體,此刻竟成了最精準的筆觸,在訴說著跨越時空的密碼!
“這不是巧合……”阿霞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尤素福,重復著昨夜老吳的話,卻賦予了全新的含義,“海水……或者說‘水’本身……在給我們指路!它記得!它一直記得!”
尤素福的臉色在醫療室慘白的應急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他沒有反駁,只是死死盯著地上那幅正在緩緩擴散、變形的液體星圖,眼神復雜到了極點。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抬手,一把撕開了自己早已濕透的襯衫領口!
紐扣崩飛,露出他結實的胸膛。在左側鎖骨下方,與他曾祖父照片上位置幾乎分毫不差的地方——一枚深褐色、邊緣清晰、宛如新月當空的胎記,赫然烙印在古銅色的皮膚之上!
阿霞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無法移開。她下意識地抬手,隔著濕透的衣物,緊緊按住了自己鎖骨下方那枚灼熱的媽祖令箭印記。
對稱!一種近乎完美的、帶著宿命感的對稱!
就在這無聲的驚濤駭浪在兩人之間洶涌翻騰之際,船長老陳近乎破音的咆哮聲,如同喪鐘般從走廊的廣播喇叭里炸響,瞬間蓋過了一切喧囂:
“所有人員!立刻!馬上!到主甲板集合!右舷三十度!有不明物體!重復!右舷三十度!有巨大不明物體高速接近!不是船!不是鯨魚!天知道那是什么鬼東西!全員戰斗位置?。。 ?
---
###二、閩南線(1620年,南洋某處無名礁盤)
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
不是戰場硝煙的嗆人,而是海難后特有的、濕漉漉的咸腥與腐敗混合的絕望氣味。碎裂的船板、折斷的桅桿、散落的箱籠貨物,如同巨獸被撕碎后散落的內臟,漂浮在墨綠色的海面上,隨著緩慢的涌浪起伏。幾具被海水泡得發白腫脹的尸體,穿著樣式古怪的緊身衣褲,無聲地隨著波浪沉浮,空洞的眼睛望著鉛灰色的天空。
阿水婆撐著簡陋的舢板,粗糙的手掌緊握著磨損的竹篙,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深深的皺紋里,嵌著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麻木的悲涼。她的小舟,在荷蘭東印度公司商船“金鹿號”的殘骸間穿行,像一只渺小的水黽在巨獸的尸骸上跳躍。
“三十七……”她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渾濁的目光掃過又一具面朝下漂浮的、穿著華麗刺繡馬甲的尸體。這是她數到的第三十七具。沒有活口。只有被海浪沖散的絲綢卷軸,昂貴的呢絨布料,還有一本封面燙金、此刻卻被海水浸透泡爛、字跡模糊的厚厚賬簿,像一塊無用的礁石半沉半浮。
在她身后,幾條同樣簡陋的小舟上,年輕的疍家女人們沉默地劃著槳。她們的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嘴唇微微開合,用低沉沙啞的閩南語,斷斷續續地哼唱著古老的《引魂歌》:
“……魂兮歸來兮,莫戀他鄉水……魂兮歸來兮,故土有娘親……”
歌聲細弱飄搖,剛一出口,就被咸冷的海風無情地撕碎、卷走,消散在無邊無際的、充滿死亡沉寂的海天之間,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徒勞。
突然,最外側一條小舟上,一個梳著雙丫髻、名叫阿珠的年輕疍女猛地停住了槳,指著不遠處一堆漂浮的碎木板驚呼:“阿嬤!快看!那個……那個還在動!”
阿水婆渾濁的眼睛驟然一凝,手中竹篙一點,小舟如離弦之箭般破開水面的浮油和雜物,靠了過去。
只見一塊相對完整的艙門板漂浮著,上面死死扒著一個紅頭發、滿臉血污和胡茬的男人。他穿著破爛的藍白色條紋水手服,一條腿以一個怪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已經斷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懷里,如同抱著世上最珍貴的寶物,用盡全身力氣死死箍著一個圓柱形的錫筒,即使昏迷,雙臂也如同鐵箍般沒有絲毫放松。
阿珠的動作更快,她的舢板已經靠到近前,手中鋒利的魚叉帶著疍民特有的狠厲,毫不猶豫地抵住了番鬼的咽喉!冰冷的鐵尖幾乎刺破皮膚。
“慢!”阿水婆低喝一聲,竹篙輕輕一撥,格開了阿珠的魚叉。她的小舟靠上艙門板,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如同鐵鉗般抓住了番鬼緊抱錫筒的手臂。
那番鬼似乎被疼痛刺激,眼皮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竟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露出渾濁的、帶著海藻般綠色的瞳孔,里面充滿了瀕死的恐懼和一絲瘋狂的執念。
“他護著的……”阿水婆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審視。她手上加力,一根根掰開番鬼那因僵硬和用力而指節發白的手指。錫筒終于脫離了他的懷抱,滾落在阿水婆的小舟上,發出沉悶的金屬聲響。
阿珠警惕地用魚叉指著番鬼,阿水婆則俯身撿起錫筒。筒身冰涼,刻著一些她看不懂的彎彎曲曲的番文。她摸索著找到一處卡扣,用力一擰。
“咔噠”一聲輕響,筒蓋彈開。一卷折疊整齊的、色澤黯淡的絲綢滑落出來。
阿水婆小心翼翼地展開。絲綢的質地依然能看出曾經的華美,但經年的歲月和海水的侵蝕,已讓它失去了往昔的鮮艷,呈現出一種古樸的灰藍色。然而,當阿水婆將它對著從厚重云層縫隙中艱難透出的一縷慘淡月光時,她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絲綢上,用極其細膩、近乎隱形的絲線,繡著一幅繁復到令人目眩的星圖!星斗羅列,航線縱橫,其構圖之精妙,絕非尋常繡娘可為。更讓她心頭劇震的是,這幅星圖邊緣多處破損的地方,竟被人用一種閃爍著暗金色的絲線精心修補過。那修補的針法……那細密規整的鎖鏈狀針腳……分明是她在泉州港見過的、阿拉伯商人帶來的織物上才有的獨特技法!
“媽祖娘娘的星航圖……”阿水婆的指尖撫過絲綢上冰冷的紋路,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六百年前……黃阿嬤的手筆……怎么會……被番鬼帶到這里?還被……用他們的手法補過?”
就在這時,那個奄奄一息的紅發番鬼喉嚨里發出一陣“嗬嗬”的怪響。他掙扎著,竟然再次睜開了眼睛,死死盯著阿水婆手中的絲綢星圖。他干裂起泡的嘴唇蠕動著,用極其生硬、古怪、卻勉強能分辨的閩南語,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詞:
“他……們……追……捕……航……?!瓐D……不……能……給……”
阿水婆和阿珠交換了一個驚疑的眼神。阿水婆立刻俯身,不顧番鬼微弱的掙扎,一把撕開了他破爛的水手上衣。
在他左側肋骨下方,靠近心臟的位置,赫然嵌著半截斷箭!箭桿粗糙,箭頭是生鐵打造,帶著倒刺,深深沒入皮肉,周圍一片烏黑腫脹,顯然已感染化膿。而那箭尾殘留的翎羽樣式——正是明朝水師特有的制式!
“官兵……在追捕他?為了這幅圖?”阿珠倒吸一口涼氣,握緊了魚叉。
阿水婆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她沒有說話,只是從自己小舟的底部,一個密封的竹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塊顏色深褐、散發著奇異濃烈香氣的蠟狀物——上等的龍涎香。接著,她又拿出一根三寸長的銀針。
阿珠心領神會,立刻取出一只小小的銅香爐,用火折子點燃了龍涎香的一角。一縷縷淡青色的、帶著海洋深處神秘氣息的煙霧裊裊升起,在潮濕的海風中頑強地盤旋、凝聚,漸漸籠罩了番鬼所在的小片區域。
當第一縷奇異的香氣鉆入鼻腔時,原本意識模糊、痛苦呻吟的番鬼猛地瞪大了眼睛!他那雙渾濁的綠眼珠里,瞳孔急劇放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極端不可思議的景象!他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手指無意識地抓撓著身下的木板。
阿水婆緊盯著他的眼睛,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你……看到了什么?”
番鬼的嘴唇劇烈哆嗦著,眼神渙散而迷離,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煙霧,看到了另一個時空:“船……巨大的寶船……龍旗……沙漠……駱駝隊……好多駱駝……鐵……鐵的大船!沒有帆!在跑!在海上跑!……”他的聲音充滿了驚恐和混亂。
阿水婆和阿珠的眼中同時閃過震驚!寶船、沙漠商隊、還有……沒有帆的鐵船在海上跑?這超出了她們的理解范疇!
就在這時,阿水婆做出了一個更驚人的舉動。她拿起那幅珍貴的媽祖星航圖,毫不猶豫地將它浸入了渾濁的海水中!
“阿嬤!”阿珠驚呼。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浸濕的絲綢并未變得軟塌,反而那些原本黯淡的絲線,在接觸到海水的瞬間,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絲絲、一縷縷血紅色的藻類物質,如同擁有智慧般,迅速在濕潤的絲綢表面滋生、蔓延!它們并非胡亂生長,而是沿著星圖原有的紋路,精準地勾勒、填充,甚至……延伸!短短十幾息之間,一幅更加龐大、更加復雜、標注著全新航路和漩渦標記的血色星圖,在古老的絲綢上赫然顯現!
阿水婆看著這神跡般的變化,布滿風霜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近乎悲壯的虔誠。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將一滴滾燙的鮮血,重重地點在紅發番鬼的額頭正中,畫下一個殷紅的、清晰的月牙印記。
“六百年前,黃阿嬤用血繡下了起點?!彼穆曇羧缤爬系慕甘诤oL中回蕩,“今日,我疍民阿水,以血為引,續寫這星圖的航程?!彼抗馊缇妫币曋砟请p因迷幻和失血而漸漸失去焦距的眼睛,“聽著,番鬼!疍民給你的這條生路,只能走一次!帶著這幅圖,告訴你的船長——大海認得自己的兒女,風暴……亦有歸途!”
---
###三、阿拉伯線(1832年,魯卜哈利沙漠邊緣,阿曼與內志交界處)
熱。一種能將骨髓都烤干的、無孔不入的酷熱。
白天太陽的暴虐仿佛還殘留在每一粒滾燙的沙子上,即使夜幕降臨,廣袤無垠的魯卜哈利沙漠(Empty Quarter)依舊散發著令人窒息的余溫。慘白的月光毫無溫度地灑落,將連綿起伏的沙丘照得一片死寂,如同無數被風干的、巨大生物的慘白骸骨,沉默地躺在天地之間。
女奴賈米拉赤著早已磨出血泡、又被沙礫磨出厚繭的雙腳,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沙丘間跋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沙塵,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在敲打一面破鼓。她身上那件破舊的、勉強蔽體的粗布袍子,早已被汗水浸透又烤干無數次,結滿了白色的鹽霜。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干渴,不去想腳底鉆心的疼痛,只是機械地、一遍遍在心底默數著步伐。這是她唯一能對抗絕望和恐懼的方法。
“……兩百九十七……兩百九十八……兩百九十九……三百!”
數到第三百步時,她的腳踢到了一塊半埋在沙中的堅硬石頭。她猛地停下,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月光下,一圈由風化嚴重、幾乎與沙丘同色的石塊壘砌的矮小井沿,如同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傷口,沉默地出現在沙窩底部。
就是這里!主人臨終前,用盡最后力氣告訴她的地方!
巨大的疲憊和希望同時沖擊著她,讓她雙腿一軟,幾乎跪倒在井邊。她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喘息稍定,她伸出顫抖的手,解開了緊緊纏在腰間的一件東西——一匹折疊整齊的絲綢。
這匹絲綢與沙漠的粗糲格格不入。它的質地細膩光滑,即使在慘淡的月光下,也能看出其底色是深邃的靛藍,上面用金線和彩絲繡著精美的、她從未見過的花朵和飛鳥圖案。這是主人——那個在馬斯喀特港口頗有勢力、卻最終病逝在沙漠商路上的老商人——在咽氣前,掙扎著塞到她手里的。他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稱它為“魔鬼的織物”,說它來自一艘沉沒的東方商船,浸水后會顯現出吃人的深海巨怪圖案,帶來不祥。
但賈米拉知道真相。十年前,她還是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在馬斯喀特骯臟的奴隸市場角落里,看到一個同樣奄奄一息的男人。他有著黑色的頭發,黃色的皮膚,穿著破爛的、式樣奇特的衣服,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藥草味和血腥味。奴隸主認為他染了惡疾,快死了,像丟垃圾一樣把他丟在角落等死。沒人敢靠近。只有賈米拉,趁著夜色,偷偷將自己省下的半袋椰棗塞給了他。
那個垂死的東方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用枯槁的手指,蘸著自己咳出的血,在她小小的、骯臟的手心里,畫了一個清晰的——月亮(hilal)。然后,他用一種她完全聽不懂、卻奇異地讓她感到安心的語言(閩南語),斷斷續續地告訴她:“絲綢……水……淡水的經文……救……命……”
主人得到的只是恐懼的傳說,而她,得到了一個垂死者用生命傳遞的、關于生存的密碼。
賈米拉不再猶豫。她將那匹珍貴而神秘的東方絲綢,小心翼翼地、完全地浸入了枯井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絲綢入水,發出輕微的“噗”聲。她等待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幾秒鐘死寂般的等待后——
咚!
一聲沉悶、空洞的回響,如同來自大地深處的嘆息,清晰地順著絲綢傳遞上來,震動了賈米拉緊握絲綢的手指!
不是水!井底是空的?或者……有什么東西?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賈米拉用盡全身力氣,開始向上拖拽那匹濕透的絲綢。它變得異常沉重,吸飽了某種液體。終于,冰涼的、浸透了水分的絲綢被完全拉出了井口。
賈米拉迫不及待地在月光下展開它。
預想中猙獰的“吃人海怪”并沒有出現。
出現在被井水(或者說某種液體)完全浸透的絲綢表面的,是一幅由深色水漬自然暈染、勾勒出的、無比清晰的地形圖!蜿蜒的線條代表著地下暗河的走向,一個個圓點標注著可能的泉眼或地下湖位置,旁邊還用極其細小的標記注明著深度和水量預估!
這是一幅極其珍貴的沙漠地下淡水分布圖!
賈米拉捂住嘴,幾乎要喜極而泣。有了這個,她和幸存的商隊成員就有救了!然而,當她目光掃向那些標注的文字時,巨大的驚愕瞬間凍結了她的喜悅。
那些標注地下水源位置、深度、水量的細小文字,使用的不是她預想中的東方方塊字,而是……阿拉伯語!而且那筆跡,那熟悉的、帶著微微右傾的書寫習慣……
分明就是她剛剛去世的主人——謝赫·阿卜杜勒的筆跡!
賈米拉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她猛地回想起,主人臨終前那恐懼眼神下,似乎還隱藏著別的什么……是遺憾?是未竟的追尋?她想起他生前總愛在月圓之夜,獨自一人登上商隊營地最高的沙丘,長久地、沉默地眺望著東方的夜空……那眼神,并非單純的商人眺望財富之地的熱切,而更像是一種……朝圣般的虔誠與迷惘?
“原來……您也是追尋者……”賈米拉的手指,帶著無盡的復雜情緒,輕輕撫過絲綢上那熟悉又陌生的阿拉伯文標記,聲音低如耳語,“您追尋的……是這匹絲綢背后的……路嗎?一條……比香料和黃金更重要的路?”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但清晰的駝鈴聲,伴隨著沙漠夜晚特有的、細碎的風聲,隱隱約約地從沙丘的另一側傳來!
追兵?還是其他商隊?
賈米拉渾身一激靈,瞬間從巨大的震驚和思緒中清醒過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來不及多想,也顧不上仔細疊好絲綢,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將那幅濕漉漉、沉重無比、承載著“淡水經文”的絲綢,一股腦地纏繞包裹在自己頭上,如同一個笨重的頭巾!
冰涼的、飽含水分和信息的絲綢緊貼著她的頭皮和脖頸,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水珠,不可避免地順著她被汗水打濕的鬢角發絲,緩緩地、蜿蜒地向下流淌。
一滴……兩滴……
水珠滑過她沾滿沙塵的臉頰,滴落在腳下滾燙干燥的沙地上。
嗤……
微不可聞的輕響中,水珠瞬間被貪婪的沙粒吸收,只留下一個深色的、迅速擴大的濕痕。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水珠接連落下,在沙地上留下一個個小小的深色印記。這些印記并非雜亂無章,它們被賈米拉移動的腳步無意識地連綴起來,在慘白的月光下,形成了一道道彎彎曲曲、斷斷續續的濕痕……
如果此刻有人能從高空俯瞰,便會驚駭地發現,這些由水珠在沙地上無意間畫出的、轉瞬即逝的線條,其蜿蜒的軌跡、轉折的角度、甚至某些節點匯聚的形狀……竟與黃阿嬤鮮血點亮的媽祖星圖、哈桑金幣藍光中浮現的星圖、昨夜“新泉州號”底艙銹板上顯現的光紋、乃至此刻醫療室地板上藥液勾勒的圖案——驚人地相似!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用最原始的水,在沙漠的肌膚上,書寫著同一段跨越時空的密碼。
---
###四、現代線(接續)
右舷三十度。
阿霞和尤素福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上狂風肆虐、顛簸如地獄的主甲板。冰冷刺骨的海水兜頭澆下,巨大的浪頭拍打著船舷,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激起的浪沫像冰雹一樣砸在人身上。船長老陳和幾個水手正死死抓著欄桿,臉色慘白如紙,目光驚恐地投向船首右前方的黑暗深處。
“在那兒!看!我的老天爺……”一個年輕水手指著風雨交加的海面,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阿霞抹去糊住眼睛的海水和雨水,順著方向望去。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風雨如晦的海面上,距離“新泉州號”右舷不過幾百米的地方,一艘巨大的、樣式古老的三桅帆船,正以一種完全違背物理常識的方式,與這艘萬噸鋼鐵貨輪“并肩”航行!
它通體籠罩在一層朦朧的、幽藍色的微光之中,仿佛自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發光體,穿透了濃厚的雨幕和黑暗。船體本身看起來破敗不堪:巨大的帆布早已千瘡百孔,布滿焦黑的破洞和撕裂的豁口,如同招魂的經幡;船身木料腐朽發黑,多處露出斷裂的肋骨般的結構;船舷上布滿了疑似炮擊留下的窟窿。然而,最詭異的是,那些破爛的風帆,此刻卻如同被一股無形的、狂暴的颶風鼓蕩著,呈現出一種飽滿到極致的、充滿力量的弧線!仿佛真的有風在推動它,推動這艘本應沉沒在歷史塵埃中的幽靈!
更讓所有人頭皮炸裂、血液凍結的景象還在后面!
在那艘幽靈船的甲板上,在破爛的風帆下,在幽藍的光暈中,赫然站立著幾十個……人影!
他們并非實體,身體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如同水波蕩漾般的質感,邊緣模糊,仿佛隨時會消散在風雨中。但他們穿著各異、形態分明:有包著頭巾、穿著寬松長袍、手持星盤和繩索的阿拉伯水手;有打著赤膊、皮膚黝黑、穿著短褂和闊腿褲、腰間別著短刀的閩南漁民;甚至還有幾個戴著三角帽、穿著束腰外套和馬褲、手持火槍和望遠鏡的歐洲人模樣!
這些來自不同時代、不同地域、本應毫無交集的靈魂,此刻卻如同船員一般,共同站在這艘破敗的幽靈船上,他們的目光空洞,似乎穿透了時空,穿透了風雨,直直地……投射在“新泉州號”上!
“?!J序讟牵恳欢ㄊ呛J序讟牵 贝L老陳牙齒打著顫,試圖用他僅存的理智來解釋這超自然的景象,但顫抖的聲音暴露了他內心的崩潰。
尤素福卻死死盯著幽靈船的主桅桿頂端,那里,一面同樣破爛不堪、卻在幽藍光芒中頑強飄揚的旗幟,瞬間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猛地抓住阿霞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深深陷進她的皮肉,聲音因極度的激動和某種血脈深處的共鳴而嘶啞變調:
“旗!看那面旗!”
阿霞的目光艱難地穿透風雨和幽藍的光暈,聚焦在那面殘破的旗幟上。旗幟的底色早已無法分辨,但上面用深色絲線繡制的巨大圖案,卻依舊清晰可辨——
旗幟的左側,繡著一位頭戴冕旒、面容端莊、衣袂飄飄、踏浪而行的東方女神像(媽祖);旗幟的右側,則是一彎纖細、優雅、散發著銀白色光輝的新月(Hilal)!媽祖的裙擺仿佛與新月的光暈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而和諧的圖案!
媽祖與新月!兩種截然不同信仰的圖騰,竟以如此不可思議的方式,并置在同一面幽靈船的旗幟上!
就在阿霞看清那旗幟的瞬間,她緊貼在胸口的媽祖玉墜,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烈到近乎瘋狂的震動!那震動如此強烈,如此急促,仿佛一顆被禁錮了六百年的心臟,終于找到了共鳴的節拍,在胸腔里狂野地搏動!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血脈源頭的悲愴、呼喚與某種溫暖的慰藉,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的意識!
完全不受控制地,她的嘴唇,在狂風暴雨中,在極致的驚駭與莫名的悸動中,微微張開。一首早已融入她骨血深處的、外婆用溫暖懷抱和輕柔拍打教會她的古老歌謠,如同清泉般,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天烏烏……欲落雨……阿公仔舉鋤頭要掘芋……”
(天要黑了,要下雨了,阿公扛著鋤頭要去挖芋頭……)
她的聲音起初很輕,帶著顫抖,幾乎被風浪聲吞沒。但漸漸地,那清越、哀婉、帶著閩南漁家特有韻味的《討海歌》調子,仿佛被注入了某種神奇的力量,穿透了風雨的喧囂,清晰地回蕩在“新泉州號”的甲板上空!
就在阿霞歌聲響起的剎那,幽靈船上,那幾十個半透明的、來自不同時空的“船員”,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齊刷刷地、僵硬地轉過了頭!
數百道空洞卻仿佛蘊含著無盡情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瞬間聚焦在阿霞身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站在阿霞身邊的尤素福,身體猛地一震!他的雙眼死死盯著那些轉頭的幽靈,尤其是那些包著頭巾的阿拉伯水手的幻影。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沉睡的記憶碎片仿佛被阿霞的歌聲喚醒,轟然炸開!他的胸腔劇烈起伏,嘴唇不受控制地張開,用阿曼腹地最古老、最粗獷的方言,吼出了一段高亢、蒼涼、如同沙漠風暴般的旋律:
“Yā Badrī, yā hilālī! Ishrīqī`alā n-najdi wad-dālī!”
(哦,我的滿月,我的新月!請照耀山丘與谷地?。?
那是阿曼和也門沿海漁民世代傳唱的《祈風曲》!祈求風調雨順,祈求航行平安!
奇跡發生了!
阿霞清越婉轉的閩南《討海歌》,與尤素福蒼涼雄渾的阿曼《祈風曲》,這兩種截然不同、來自不同文明、使用不同語言的古老歌謠,在暴風雨肆虐的馬六甲海峽上空,在幽靈船幽藍光芒的籠罩下,它們的旋律線、它們的節奏、它們蘊含的情感起伏……竟然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仿佛一首宏大樂章缺失已久的上闋與下闋,跨越了時空的阻隔,終于在此刻重逢!它們互相纏繞,互相應和,互相補充,形成了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震撼靈魂的和聲!這聲音穿透了物理的風暴,穿透了時空的屏障,甚至……穿透了生與死的界限!
幽靈船上,所有半透明的“船員”,無論是阿拉伯水手、閩南漁民,還是歐洲冒險者,在他們空洞的眼窩深處,似乎都亮起了一點微弱卻真實的……光芒?那光芒中,似乎有淚水的晶瑩,有微笑的弧度,有釋然的嘆息……
緊接著,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注視下,那艘巨大的幽靈船開始無聲地……解體!
構成船體的腐朽木料、破爛的風帆、斷裂的桅桿……如同被投入水中的鹽雕,從邊緣開始,迅速崩解、消散。但它并非化為虛無,而是化作了無數閃爍著幽藍光芒的、如同螢火蟲般的光點!這些光點如同有生命般,匯聚成一條璀璨的光流,在風雨中盤旋、飛舞。
每一個光點內部,都如同一個微縮的全息投影,瞬間閃過無數模糊卻充滿張力的畫面碎片:
*一根染血的繡花針,在光滑的綢緞上刺下決定命運的一針(黃阿嬤)…
*一柄顫抖的刻刀,在滾燙的金幣背面劃下失控的漢字(哈桑)…
*一縷青煙從龍涎香爐中升起,煙霧中幻化出未來的鐵船(阿水婆)…
*一滴水珠從濕漉漉的絲綢頭巾上滴落,在滾燙的沙地上畫出希望的痕跡(賈米拉)…
這些來自不同時空的記憶碎片,如同百川歸海,最終匯聚成一股磅礴的、溫暖的、帶著無盡滄桑與和解之意的光之洪流!
這道光流,如同擁有自我意識般,在空中略一盤旋,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俯沖而下!
目標,正是甲板上并肩而立、被眼前神跡驚得呆若木雞的阿霞和尤素福!
光流精準地分成兩股,一股如同靈蛇般鉆入阿霞鎖骨下方那枚媽祖令箭胎記的中心!另一股則沒入了尤素福鎖骨下方那半輪新月的印記之中!
沒有灼痛,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冰封萬年的河流驟然解凍般的溫暖洪流,瞬間涌遍全身!無數陌生的、破碎的、帶著海水咸腥、沙漠燥熱、絲線柔韌、金幣冰冷、香料濃烈、血液滾燙的……記憶、情感、知識碎片,如同開閘的洪水,轟然沖入他們的腦海!
“呃啊——!”兩人同時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幾乎摔倒。
當最后一粒幽藍的光點融入胎記,消失不見時——
風,停了。
雨,歇了。
海,平了。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撫平了狂暴的海洋。翻滾的巨浪消失無蹤,海面平滑如鏡,倒映著烏云散開后露出的、清澈的星空。只有“新泉州號”船體還在慣性作用下微微搖晃,甲板上殘留的積水,在星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細碎的銀光。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了甲板。所有人都如同被石化,呆呆地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平靜,以及甲板地板上那一片片尚未流干的積水。
就在阿霞和尤素福腳邊不遠處,一片相對平靜的積水洼里,奇跡再次上演。
水中溶解的鹽分、殘留的藥液微粒、甚至混雜的油污,在某種神秘力量的作用下,正迅速地在水中凝結、析出、排列!短短幾秒鐘內,一片由無數細小的、閃爍著微光的白色鹽晶構成的、復雜而完整的星圖,清晰地、永恒般地烙印在了積水表面!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完整!
一個沙啞、憊懶、仿佛從船體每一個銹蝕縫隙里鉆出來的熟悉聲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不知從何處幽幽地飄來,清晰地傳入阿霞和尤素福的耳中:
“恭喜啊,兩個小崽子。六百年的啞巴,總算……唱出聲了。這第一塊拼圖,你們算是……摸到邊兒了?!?
阿霞和尤素福同時猛地抬頭,循聲望去,卻只看到空蕩蕩的、殘留著水痕的甲板和深邃的星空。老吳依舊不見蹤影。
阿霞深吸一口氣,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種靈魂被重塑般的震撼,緩緩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尤素福。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尤素福也正看向她。他的臉龐依舊帶著阿曼人特有的輪廓,但那雙眼睛……
那雙原本深邃如夜海、帶著阿拉伯人特有濃密睫毛的眼睛,此刻,虹膜的顏色竟然不再是純粹的深褐色,而是變成了一種奇異的、如同凝固的琥珀般通透、溫暖、閃爍著神秘金光的——琥珀色!
那是昨夜之前,絕對不曾有過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