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蝎門總壇,這座昔日盤踞在陰影山脈深處、令人聞風喪膽的龐然巨獸,此刻已徹底淪為煉獄的具象。那場由柳如依精心策劃、點燃的滔天廝殺,并未如尋常烈火般在最初的瘋狂爆炸后迅速熄滅。它更像是一桶被點燃后傾覆的粘稠黑油,在短暫的、吞噬一切的猛烈爆發后,轉入了一種更詭異、更致命、也更持久的悶燒階段。沖天的火光依舊舔舐著焦黑的斷壁殘垣,只是映照出的不再是激烈搏斗的身影,而是遍地狼藉的尸骸;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兵刃交擊聲、瀕死慘嚎聲,如同退潮般稀落下去,并非因為終結的鐘聲敲響,而是因為……這片修羅場上,可供屠戮的活物,正在以令人心悸的速度銳減。
十二位威震一方的堂主,連同他們麾下最精銳、堪稱門中脊梁的蝎衛、香主,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投入了高速運轉的絞肉機。一夜之間,在血腥到令人窒息的搏殺、猝不及防的背叛、以及精心設計的陷阱中,這些曾經跺跺腳就能讓一方武林顫抖的兇戾之輩,如同秋收的麥子般成片倒下。如今,還能站在這片被粘稠血漿浸透、被火焰舔舐得焦黑、被毒霧腐蝕得坑坑洼洼的廢墟廣場上的身影,已屈指可數。空氣不再是流動的風,而是凝固的、粘稠的混合物,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是主調,混雜著皮肉燒焦的糊味、毒藥揮發后特有的甜腥,甚至還有內臟破裂后彌漫的、令人作嘔的臟器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將死亡的余燼強行灌入肺腑。
廣場中央,那座臨時搭建、用以懸掛“叛徒”的高聳木架,此刻在帶著血腥味的微風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其上,閻羅的尸體被一根粗大的鐵鉤貫穿鎖骨懸掛著,頭顱無力地垂下,凝固的表情扭曲著驚愕與不甘,深紫色的舌頭耷拉在嘴角。他曾經魁梧的身軀如今只是一具破敗的皮囊,成了這場由柳如依一手導演的內亂,最殘酷、最直觀的血色注腳。幾只不知從何處鉆出的禿鷲,在低空盤旋,發出嘶啞的鳴叫,貪婪地盯著下方豐盛的“盛宴”,卻懾于場中殘存活人散發的兇戾氣息,不敢輕易落下。
主議事廳,這座象征著天蝎門至高權力核心的宏偉建筑,此刻也如同被剝去了威嚴外殼的巨獸骨骸。巨大的、由千年陰沉木打造、外層包裹著厚厚玄鐵的門扉,半敞著,如同巨獸張開的、淌著污血的殘破巨口。門板上濺滿了暗紅、褐黑乃至墨綠色的污穢,那是凝固的血漿、干涸的腦漿、以及某些倒霉蛋被劇毒腐蝕后留下的痕跡。廳內,支撐穹頂的蟠龍石柱上刀痕劍孔密布,巨大的金線天蝎圖騰壁畫在僅存的幾盞殘破油燈搖曳不定的昏黃燭火下,光影變幻,那猙獰的蝎鉗和倒鉤的蝎尾仿佛活了過來,在陰影中無聲地舞動,散發著擇人而噬的兇戾。那張象征著權力分割的長桌早已碎裂成無數木塊,散落一地,上面沾染著斑駁的血跡。幾具身著堂主華服的尸體,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扭曲姿態倒斃在角落或碎裂的桌板旁,他們凝固的臉上,或寫滿難以置信的驚愕,或凝固著功虧一簣的不甘,或扭曲著深入骨髓的怨毒,無聲地訴說著昨夜那場背叛與反背叛的慘烈。
廳中央,尚存的氣息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卻蘊含著最后的瘋狂。稀薄的空氣中,無形的弦繃緊到了極致,貪婪、忌憚、猜疑、殺意……種種足以撕裂理智的負面情緒在無聲地激烈碰撞、交鋒,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引信在燃燒。
柳如依依舊是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衣,在滿目瘡痍、血污遍地的環境中,白得刺眼,也白得詭異。仿佛昨夜那場席卷整個總壇的血雨腥風,都未能真正沾染她分毫。只有頸側,一道細長、邊緣泛著不祥暗紅的傷口,如同完美無瑕的白玉上裂開的一道猙獰縫隙,在搖曳的慘淡光線下,顯得愈發妖異刺目。她神色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大戰過后的慵懶倦怠,仿佛剛剛結束的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叛亂,而是一場無關緊要的牌局。她纖細白皙的指尖,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枚細小的、形如淬毒蝎尾的暗紫色玉符——那是從閻羅尸體上搜出的、象征著某個關鍵秘密或權力的信物。玉符在她指尖翻轉,流淌著幽暗的光澤。
在她身側,是七堂主“毒娘子”。這位以美艷與狠毒著稱的美婦,此刻也難掩一身狼狽。她那條色彩斑斕、綴滿細小銀鈴的彩裙上,沾染了數處暗沉的血跡,如同盛開的毒花,破壞了原有的艷麗。精心梳理的發髻散亂了幾縷,貼在汗濕的額角,幾道細小的血痕劃過她依舊嫵媚的臉頰。然而,她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中,銳利與狠辣非但未減,反而因疲憊和亢奮而更顯幽深,如同潛伏在暗影中的毒蛇,時刻準備著發出致命一擊。她手中緊握的那把蝎尾形狀的奇門短刀,通體閃爍著幽綠的光澤,顯然是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此刻正隨著她警惕的目光,緩緩掃視著廳內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尚存氣息的“盟友”。她的呼吸略顯急促,飽滿的胸脯微微起伏,剛才與閻羅心腹的激戰,顯然消耗了她不小的氣力。
另一邊,是三堂主“血佛”摩羅。枯瘦的老僧那身象征著佛門清修的袈裟,此刻已是襤褸不堪,被刀氣撕裂、被火焰燎焦,更浸透了暗紅發黑的血污,緊緊黏在他干癟的身軀上。他手中那串由九十九顆人頂骨精心打磨、日夜以怨念浸染的佛珠,此刻斷裂了大半,烏黑油亮的珠子散落一地,在血泊中滾動。他那雙平日里渾濁得如同蒙塵古井的老眼,此刻卻精光爆射,兇戾之氣幾乎凝成實質,如同兩把淬了血的刮骨鋼刀,死死地、毫不掩飾地釘在對面柳如依的身上。昨夜,他最信任的一個副手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若非他“血佛”之名非虛,此刻早已是地上眾多尸體中的一具,這份怨毒與殺意,此刻急需一個宣泄的出口。
還有一人,是十堂主“鐵壁”石堅。他身材魁梧如鐵塔,渾身虬結的肌肉在破損的衣衫下賁張,泛著精鋼般的古銅色澤,如同由最堅硬的巖石雕琢而成。此刻,他身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傷痕,有深可見骨的刀口,有被重兵器砸出的淤紫凹陷,甚至還有幾處皮肉翻卷、仿佛被猛獸利爪撕咬過的痕跡,鮮血早已凝固,與塵土混合成暗褐色的硬痂。然而,他如山岳般的氣息依舊沉凝厚重,非但沒有萎靡,反而像一頭受傷后被徹底激怒的遠古暴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危險氣息。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帶動著他寬闊的胸膛起伏,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口在積蓄力量。他沉默地站著,像一塊亙古不變的磐石,目光沉靜卻深不可測,偶爾掃過柳如依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能在這場精心設計的自毀風暴中活下來的,無一不是心狠手辣到極致、實力強橫到足以碾壓同級、且心思詭譎如九曲回廊的兇戾之輩。他們之間的空氣,早已凝固,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仿佛一絲火星就能引爆最后的毀滅。貪婪、忌憚、猜疑、殺意……這些最原始的欲望在無聲中激烈地碰撞、試探。每個人都在借著這短暫的喘息之機,貪婪地吞吐著帶著血腥味的空氣,暗中調動著殘存的內息恢復氣力,而大腦則在以驚人的速度運轉,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如何在除掉那個共同的、最大的威脅之后,以最小的代價,除掉眼前這些同樣危險、同樣不可信任的“盟友”,獨占那夢寐以求的至高權柄與絕世秘寶。
柳如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慵懶,卻又蘊含著洞察秋毫的銳利,輕輕掃過毒娘子妖媚中帶著狠厲的臉龐,掠過摩羅那因怨毒而扭曲的枯槁面容,最后停留在石堅那如同巖石般沉默剛毅的臉上。她的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似笑非笑,仿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玩具,又仿佛在嘲弄著某種注定的結局。
她紅唇輕啟,聲音并不高亢,甚至帶著一絲事不關己的淡漠,卻奇異地穿透了議事廳內死一般的沉重寂靜,清晰地鉆入每個人的耳中:
“九師兄(閻羅)死了,五師兄也死了,其他幾位……”她頓了頓,目光掠過角落那些堂主的尸體,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日常瑣事,“也都在昨夜‘休息’了,看來睡得都很沉。”話語中的冰冷嘲諷,如同細小的冰針,刺入聽者的骨髓。“現在,碩果僅存的,就剩下我們幾個了,還有……”她的聲音陡然壓低,帶上了一種令人心悸的凝重,“還有我們那位……深藏不露、坐看風云的二師兄,厲千絕。”
毒娘子聞言,發出一聲刻意拖長的嬌笑,眼波流轉間,媚意橫生,卻也帶著十足的心照不宣和煽風點火的意味:“小師妹說得極是呢。咱們這位二師兄啊,這些年一直高高在上,仗著門主寵信,連眼皮子都懶得朝下抬一抬。昨夜總壇天翻地覆,喊殺震天,他倒好,穩坐釣魚臺,連個影子都沒露。這漁翁之利,未免也做得太輕松、太愜意了些吧?”她手中的蝎尾短刀,隨著話語微微顫動,幽綠的刃芒如同毒蛇的芯子。
“哼!”血佛摩羅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沙啞刺耳的冷哼,如同砂紙摩擦朽木。手中殘余的幾顆人頂骨佛珠被他捏得“咯咯”作響,仿佛隨時會爆裂開。“厲千絕!這個偽君子!仗著門主寵信,這些年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視我等如草芥!如今門主閉關沖擊生死玄關,正是天賜良機!”他眼中閃爍著赤裸裸、毫不掩飾的貪婪和近乎瘋狂的殺意,“他手里那份‘斷水劍譜’的‘總綱’殘頁,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比那柄削鐵如泥的斷水古劍本身更有價值!那殘頁上記載的,是劍意本源,是直指劍道巔峰的鑰匙!殺了他,殘頁歸我們,門主之位,也未嘗不可爭一爭!”他枯瘦的身軀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袈裟上的血污仿佛都隨之活了過來。
鐵壁石堅甕聲甕氣地開口,聲音如同悶雷在狹窄的空間里滾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二師兄厲千絕,實力深不可測。十年前,他一人一劍,獨闖‘黑水寨’,屠盡寨中三百七十一口,其中不乏成名高手,自身卻毫發無傷。單打獨斗,”他目光掃過毒娘子和摩羅,最后定格在柳如依那張絕美而冷靜的臉上,帶著一絲近乎直白的質疑,“我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他巨大的拳頭緩緩握緊,指節發出沉悶的爆響,如同巖石在內部崩裂,“柳堂主,你心思縝密,算無遺策,既然把我們幾個‘幸存者’聚在此處,想必……心中已有萬全之策?否則,與送死何異?”
柳如依迎著石堅審視的目光,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展顏一笑。那笑容在頸側那道猙獰傷口的映襯下,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美感,如同雪地里綻放的血色薔薇,卻又蘊含著致命的誘惑,仿佛在邀請對方踏入一個精心布置的甜蜜陷阱。“萬全之策?”她輕輕搖頭,聲音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石堂主言重了。面對二師兄這等人物,世上何來萬全之策?”她話鋒一轉,聲音陡然壓得更低,如同最危險的毒蛇在黑暗中吐出了致命的信子,“不過,小妹確實耗費了無數心血,探知到了二師兄一個……致命的秘密。”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讓那“致命”二字在死寂的空氣中回蕩、發酵,滿意地看著毒娘子、摩羅和石堅三人眼中瞬間凝聚的貪婪與專注。她微微前傾身體,聲音幾近耳語,卻帶著穿透靈魂的寒意:
“他并非僅僅藏匿了那三頁至關重要的‘總綱’殘頁。他……一直在偷偷修煉其中記載的禁術!”柳如依的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光芒,“以自身精血為引,強行催動斷水劍譜中至兇至煞的劍意,妄圖在門主出關之前,煉成那傳說中的‘血煞斷水’!然后,反噬門主,取而代之!”
“血煞斷水?!”
摩羅失聲驚呼,枯樹皮般的老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駭然之色,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仿佛聽到了世間最恐怖的事情!“那……那是斷水劍譜最后幾頁記載的禁忌邪功!需以無數高手精血為祭,引動九幽煞氣淬煉劍意!修煉過程兇險萬分,稍有不慎,心智便會被無邊煞氣吞噬,淪為只知殺戮、毫無理智的嗜血瘋魔!他……他竟敢如此喪心病狂!他不要命了嗎?!”
“難怪!難怪這些年他深居簡出,連門主召見都時常推脫!也難怪他暗中動用龐大資源,搜羅各種至陰至邪的奇珍異寶,甚至……甚至屢次以各種名義,將一些武功不俗的‘叛徒’或‘俘虜’秘密押入他的靜室,從此杳無音信!”毒娘子眼中也滿是驚悸,隨即,那驚悸便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燃起了更熾熱、更貪婪的火焰,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若……若真讓他僥幸煉成了這邪功……別說我們幾個,恐怕連門主……也未必能壓制住那滔天血煞!”
“所以,”柳如依的聲音陡然拔高,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和一種煽動性的狂熱,“他必須死!就在此刻!就在他修煉這邪功,根基最不穩,心神最易受擾的關鍵時刻!”她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星辰,依次掃過毒娘子、摩羅和石堅,“趁他病,要他命!我們四人聯手突襲,攻其不備!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其扼殺于邪功反噬之前!事成之后,”她拋出了誘人的果實,“那柄無堅不摧的斷水古劍,歸石堂主所有!劍譜總綱的三頁殘頁,則由我、毒娘子姐姐、摩羅大師三人共享!共同參研!”這個分配,看似合理,卻巧妙地讓實力最強的石堅拿到了相對“有形”的兵器,而將蘊含真正大道的“無形”秘典留給了他們三人,其中暗藏的制衡與誘惑,不言而喻。
毒娘子第一個響應,眼中貪婪的光芒大盛,手中蝎尾短刀幽芒暴漲,發出“嗡嗡”的輕鳴,仿佛毒蛇在興奮地嘶叫:“好!小師妹此言深得我心!先除了厲千絕這個心腹大患!遲則生變!姐姐我跟你干了!”她舔了舔有些干澀的紅唇,仿佛已經看到了殘頁在向她招手。
摩羅眼中兇光瘋狂閃爍,臉上的慈悲相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赤裸裸的嗜血欲望。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發出“嘶嘶”的聲響,如同毒蛇吐信:“阿彌陀佛……斬妖除魔,滌蕩邪穢,乃我佛門弟子本分!老衲……義不容辭!”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攥著殘余的佛珠,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石堅沉默著。他那張巖石般剛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權衡著利弊與風險。巨大的拳頭握緊又松開,骨節發出沉悶如雷的爆響。時間仿佛凝固了幾息。終于,他緩緩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沉重的鐵塊落在柳如依臉上,喉結滾動了一下,從胸腔深處擠出一個沉重的字:
“……可!”
一個短暫而脆弱的“同盟”,在更大的恐懼和貪婪面前,于血泊之上,再次勉強粘合。
“報——!!!”
就在這殺意剛剛凝聚、四人達成共識的瞬間,一聲凄厲得變了調、仿佛來自地獄深淵的呼喊,如同喪鐘般驟然劃破了議事廳內短暫的、充滿算計的寂靜!一個渾身浴血、如同從血池里撈出來的蝎衛,左臂齊肩而斷,斷口處血肉模糊,僅靠幾縷筋肉連著,隨著他連滾爬爬的動作在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他幾乎是撲著撞開了半掩的廳門,如同一條瀕死的野狗般滾倒在柳如依等人面前,那張因極度的恐懼和失血過多而慘白如紙的臉上,五官扭曲變形,嘴唇哆嗦著,牙齒咯咯打顫,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堂……堂主!不……不好了!二……二堂主他……他……”
“慌什么!沒用的東西!”毒娘子柳眉倒豎,厲聲呵斥,手中的蝎尾刀指向那蝎衛,幽芒吞吐,“厲千絕怎么了?快說!再吞吞吐吐,老娘先送你下去!”她心中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升起一絲不安。
那蝎衛被毒娘子一嚇,更是魂飛魄散,他顫抖著抬起僅存的右臂,如同風中殘燭般指向議事廳深處,那條通往二堂主厲千絕專屬靜室的、常年彌漫著陰冷氣息的幽深通道,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徹底變調,尖利得刺耳:
“二……二堂主……他……他好像……什么……什么都知道了!他……他就在里面……沒……沒在修煉……還……還笑了!笑得……好……好可怕!像……像鬼一樣!”最后一個字吐出,他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頭一歪,昏死過去,身下的血泊又擴大了一圈。
柳如依心中猛地一沉!一股極其不祥的、冰冷刺骨的預感,如同最毒的蛇,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計劃泄露了?他是如何得知的?那“鬼笑”……又意味著什么?無數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然而,她那張絕美的臉上,非但沒有露出絲毫慌亂,反而在瞬間的僵硬后,綻放出更加嬌艷、也更加冰冷危險的笑容,頸側那道傷口仿佛都因為這笑容而變得妖異扭曲,如同活過來的蜈蚣。
“知道了?”柳如依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冰冷的嘲諷,仿佛聽到了最荒謬的笑話,“知道了又如何?正好省了我們再費功夫去找他!”她霍然轉身,白衣在濃重的血腥氣中無風自動,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走!去會會我們這位‘無所不知’的二師兄!”
她一馬當先,步履從容卻帶著凜冽的殺意,朝著那條如同巨獸咽喉般幽暗的通道走去。毒娘子眼中閃過一絲狠色,緊隨其后。摩羅低宣一聲含糊不清的佛號,眼中兇光更盛,枯瘦的身軀卻爆發出不相稱的速度跟上。石堅沉默如山,巨大的身軀移動時卻異常敏捷,如同移動的堡壘,跟在了最后。三人互相對視一眼,眼神飛快交流,除了對厲千絕的殺意,彼此之間也多了一絲被這意外變故攪起的、更深沉的警惕。這條通往厲千絕靜室的通道,此刻在他們眼中,更像是通往未知深淵的入口。
通道狹窄而漫長,墻壁上鑲嵌的照明螢石大多已經碎裂熄滅,只有零星幾點幽綠的光芒在黑暗中閃爍,如同鬼火。腳下的石板縫隙里,滲透著不知是水汽還是未干涸的暗紅液體,踩上去發出令人不適的粘膩聲響。空氣中那股混合著血腥、陳舊灰塵和淡淡藥味的陰冷氣息越來越濃重,如同實質般壓迫著人的神經。
通道盡頭,是一扇厚重無比的玄鐵門。門扉上沒有任何裝飾,只有冰冷堅硬的金屬質感,以及歲月留下的細微劃痕。此刻,這扇象征著絕對禁地和強大力量的鐵門,竟是虛掩著的!一道昏黃搖曳的燭光,如同垂死者的呼吸,從門縫中透出,投射在幽暗的地面上,形成一道扭曲的光斑。同時,一股濃郁到令人心悸、幾乎令人嘔吐的血腥氣,混合著一種奇異的、如同無數銹蝕刀劍堆疊在一起散發出的、冰冷而鋒銳的氣息,如同潮水般從門縫中洶涌而出,瞬間淹沒了四人!這氣息充滿了死亡、腐朽和不祥,仿佛門后連接的不是靜室,而是堆積了無數尸骸的古老戰場。
柳如依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一絲猶豫。她纖細白皙的手掌,帶著一股沛然的陰柔內力,毫不猶豫地印在那冰冷的玄鐵門扉上!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響起,厚重的鐵門被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推開!
靜室內的景象,如同地獄繪卷的一角,瞬間撞入了四人的眼簾。
沒有想象中修煉邪功時魔氣滔天、血光沖霄的恐怖場景。一切,反而呈現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厲千絕,依舊穿著他那身標志性的、仿佛被濃稠血漿反復浸染過的暗紅色長袍,慵懶地斜靠在一張寬大的、鋪著完整白虎皮的座椅上。白虎皮那猙獰的虎頭正對著門口,空洞的眼窩仿佛在無聲地咆哮。他一手隨意地支著下頜,姿態閑適得如同在欣賞一場無聊的戲劇。而另一只手中,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三張色澤古舊泛黃、邊緣卻流轉著奇異暗金色澤、仿佛由某種金屬絲線編織而成的殘破紙張——那紙張上,隱約可見凌厲如劍鋒的古老文字和圖紋!正是那傳說中引得無數江湖人瘋狂、足以掀起腥風血雨的“斷水劍譜”總綱殘頁!
昏黃的燭光,僅僅照亮了他身前一小片區域,將他那張俊美絕倫卻帶著刻骨邪氣的臉龐映得半明半暗。高挺的鼻梁在另一側投下深邃的陰影,薄薄的嘴唇線條清晰而冷酷。而他的嘴角,正掛著一抹極其詭異、極其扭曲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早已洞悉了世間一切陰謀詭計,又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如同貓戲老鼠般的無盡嘲諷與……憐憫?這絕非人類能自然流露的表情,更像是一張精心繪制、用以恐嚇的“鬼臉”面具,強行鑲嵌在了這張俊美的臉上,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驚悚反差。
看到柳如依等人闖入,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目光依舊專注地停留在手中那三張仿佛蘊含著毀滅力量的殘頁上,指尖輕輕拂過紙張邊緣流轉的暗金光澤,仿佛在欣賞一件精致而有趣的玩物,全然不將門口的四人放在眼里。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上好的絲綢滑過冰冷的刀刃,帶著一種令人骨髓凍結的平靜,清晰地回蕩在充滿血腥與鋒銳氣息的靜室中:
“好一個算無遺策的毒婦……”他頓了頓,像是品味著這個稱呼,嘴角那抹鬼魅般的笑容加深了幾分,扭曲感更甚,“我親愛的小師妹,柳如依。”
他終于緩緩抬起眼瞼。
那雙深邃如同無底寒潭的眼眸中,哪里還有半分慵懶?只剩下冰封萬載、足以凍結靈魂的漠然!那目光如同無形的、帶著倒刺的枷鎖,精準地、毫不費力地穿透了空間,死死地鎖定了站在最前方的柳如依!在這目光的注視下,柳如依感覺自己仿佛被剝光了所有偽裝,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連思維都似乎要被凍結!
柳如依的心,如同瞬間墜入了萬丈冰窟!徹骨的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炸開,蔓延至四肢百骸!計劃敗露!他果然知道了!而且,他展現出的這種絕對的、掌控一切的平靜,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恐懼!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為何如此鎮定?那“血煞斷水”……難道……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藤般纏繞上她的心臟。然而,越是如此,她那顆在無數次生死邊緣錘煉出的心臟,反而爆發出更強烈的求生欲和狠戾!她強行壓下翻涌的驚濤駭浪,體內陰寒的內力瘋狂運轉,驅散著那股凍徹骨髓的寒意。臉上非但沒有露出怯懦,反而綻放出更加嬌艷、也更加冰冷刺骨的笑容,頸側那道傷口仿佛都因為這極致的危險笑容而變得妖異、鮮紅欲滴!
“二師兄,”她的聲音如同淬了冰的蜜糖,甜膩中帶著致命的鋒芒,“死到臨頭,還在這里故弄玄虛,嘴硬得很嘛?”她故意拖長了語調,目光挑釁地掃過厲千絕手中那三頁殘頁,“看來那邪功,不僅傷了你的根基,連帶著把你的腦子也煉壞、煉糊涂了?連眼前的形勢都看不清了?”
“死到臨頭?”
厲千絕像是聽到了一個荒謬絕倫、足以載入史冊的笑話,終于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并不響亮,卻如同無數細小的冰棱在光滑的冰面上摩擦滾動,在充滿濃郁血腥氣和冰冷鋒銳氣息的靜室里詭異回蕩,鉆進每個人的耳朵,直透心底,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麻癢與恐懼。他緩緩地、從容不迫地從那張鋪著白虎皮的寬大座椅上站起身。
就在他站直的瞬間!
一股無形的、如同萬丈山岳驟然崩塌般的恐怖壓力,轟然降臨!仿佛整個靜室的空間都為之扭曲、塌陷!燭臺上那本就微弱的火焰瘋狂搖曳、拉扯,發出“噼啪”的哀鳴,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幾乎徹底熄滅!地面細小的塵埃和凝固的血痂被這股沛然莫御的氣場激蕩得飛揚起來!毒娘子、摩羅、石堅三人臉色驟然大變,仿佛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胸口,氣血翻騰,護體真氣應激般瘋狂運轉,發出低沉的嗡鳴,身體不受控制地齊齊后退一步,擺出最嚴密的防御姿態,如臨深淵!
厲千絕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緩緩掃過柳如依身后如臨大敵的三人。那眼神,淡漠得如同掃過三具早已失去生氣的尸體,連一絲波瀾都欠奉。最后,那目光如同兩把淬了萬載玄冰的利刃,重新落回柳如依那張強自鎮定的絕美臉龐上,聲音如同來自九幽最深處的寒風,帶著凍結靈魂的力量:
“師妹啊師妹……”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詠嘆的嘲弄,“你確實心思縝密,步步為營。挑撥離間,借刀殺人,驅虎吞狼……昨夜這一局,環環相扣,滴水不漏,玩得真是……漂亮至極。”他像是在欣賞一件杰作,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贊賞”。
他向前踏出一步!
那沉重的步伐,仿佛不是踩在青石地板上,而是直接踏在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臟上!咚!一聲沉悶的巨響在眾人胸腔內炸開!毒娘子悶哼一聲,臉色又白了一分;摩羅枯瘦的身軀晃了晃,眼中兇光被驚駭壓過;石堅腳下堅硬的石板,無聲地裂開數道蛛網般的細紋!
“可是……”
厲千絕臉上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笑”陡然消失!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瞬間消融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睥睨天下、視眾生如螻蟻的絕對冷酷!以及……一絲清晰無比的、如同看著無知孩童玩火的殘忍憐憫!
“你還是錯估了一點。”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每一個字都蘊含著洞穿金石的力量:
“你錯估了……我的實力!”
“你以為,”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再次掃過臉色劇變的毒娘子三人,那目光所及之處,三人仿佛被無形的寒流瞬間凍結,徹骨的寒意從靈魂深處升起,“靠這幾個被你蠱惑、早已在昨夜自相殘殺中耗盡了力氣、傷痕累累的殘兵敗將,”他刻意加重了“殘兵敗將”四個字,如同尖刀剜心,“再加上你那點自以為是、在絕對力量面前如同孩童把戲的算計,”他的目光重新鎖定柳如依,眼神如同最粘稠、最致命的毒液,死死纏繞著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如同宣判般問道:
“就像上次在黑石崖,你自以為布下天羅地網,卻連我的衣角都沒碰到……就像這次在總壇,你自以為掌控全局,將所有人玩弄于股掌……我親愛的小師妹,你這次……”
“又有沒有給自己……留好那所謂的……后路呢?”
話音落下的瞬間!
厲千絕動了!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沒有狂暴的真氣爆發!只有一道快到超越了視覺極限、超越了思維反應的暗紅色殘影!仿佛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只是一個幻象,而真身早已消失!
目標,并非站在最前方、似乎首當其沖的柳如依!
而是她身側反應最快、在厲千絕話音剛落的剎那、左手已悄然探入腰間毒囊、正欲揚手灑出致命毒霧的七堂主——毒娘子!
一道凝練到極致、仿佛能切割空間、湮滅光線的暗紅色指風,如同從虛空中直接誕生!無聲!無息!無光!無影!超越了聲音的速度,超越了毒娘子神經反應的速度!在她驚愕的眼神剛剛聚焦、狠厲之色尚未完全浮現的瞬間,便已如同熱刀切牛油般,毫無阻礙地洞穿了她那光潔飽滿的額頭!
噗!
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悶響。
毒娘子臉上那融合了妖媚與狠辣的復雜表情瞬間凝固。她的眼中,甚至還殘留著一絲對柳如依計劃成功的期待和對厲千絕即將被圍攻的幸災樂禍,以及一絲被突襲的茫然驚愕與難以置信。她那只即將揮灑毒霧的手,僵在了半空。手中的蝎尾短刀,“當啷”一聲,無力地掉落在地,發出清脆而絕望的聲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眉心處,一點殷紅迅速浮現、擴大。緊接著,仿佛有無數狂暴的劍氣在她頭顱內部轟然爆發!
嘭——!!!
一聲沉悶而恐怖的爆裂聲,如同熟透的西瓜被重錘砸碎!
紅的、白的、混合著她體內蘊藏的劇毒彩霧……如同瞬間綻放的、最妖艷也最凄厲的死亡之花,在柳如依、摩羅、石堅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轟然炸開!粘稠溫熱的液體和碎裂的骨片,如同暴雨般劈頭蓋臉地濺射開來!
毒娘子那具失去了頭顱的艷麗身軀,在原地僵立了短短一瞬,隨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下去,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濺起一小片混合著腦漿的血花。
濃烈的血腥氣與奇異的甜腥毒霧,瞬間彌漫開來,將那抹凄厲綻放的死亡之花,永遠定格在三人驚駭的瞳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