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頭顱,視野所及之處,哪有半分朗朗青天?
唯有一片沉重凝滯的赤色云靄,濃稠得如同淤積千年的陳舊血漿,沉沉甸甸地覆壓在四野八荒之上。這云層仿佛亙古未散的死痂,徹底封絕了日月星辰的光明。
只吝嗇地泄下一種近乎垂暮的、污濁的暗紅光線,如同天地傾倒、末日來臨時,燒盡最后一絲燃料的微暗余燼,勉強涂抹著這片魔域。
每一次呼吸,都艱難得如同吞咽摻了鐵銹粉末的砂礫。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令人胸腹翻江倒海的腥甜焦臭。陳舊血腥與地火硫磺的氣息糾纏不清,灼辣地刺刮著咽喉,頑固地鉆透肺葉,留下滾燙的灼痕。
極目俯視,深陷萬丈的巨坑之底,便是一切絕望的源頭——血池。
它廣袤如一片死寂的內陸血海。
池中所盛,絕非清泉活水,而是某種粘稠到極致的暗紅膠質,沉滯如冷卻的巖漿,色澤則是凝固人血浸透了污濁的墨色。
沉甸甸、無聲無息地蠕動、翻滾著。偶爾,一個巨大的氣泡,裹挾著萬般怨念,遲緩地掙扎著浮上表面,“咕嘟”一聲沉悶地裂開,濺起幾點粘稠欲滴的漿液。
散逸出的濃腥與穢物焦灼后的惡臭愈發刺鼻。若有風絲掠過,仿佛便能捕捉到一縷縷細細的、凝聚了萬千破碎靈魂的凄厲嗚咽,如泣如訴。
絲絲縷縷鉆進耳蝸,并非聲響,更像是直接刮擦在神魂之上的冰冷鋼針,令人骨髓生寒,魂魄驚悸。這便是無數生靈遭異教邪法強行剝離精魂后,永世不得超脫的怨毒所化的無形毒瘴。
如同億萬只無形的怨靈之手,死死纏繞住這潭吞噬一切的沉淵死水。
在這令人窒息的死水中央,矗立著數根通天貫地的巨大青銅柱。
柱體粗壯如同遠古巨木糾纏虬結的根系,紋刻滿布,盡是些扭曲怪誕、散發著不祥光芒的玄奧符文。符文線條暗啞血紅,如活物般在柱身的陰影褶皺里緩緩蠕動。
光影交錯間,恍然生出無數細小魔怪蟄伏其上的錯覺。
自這些仿佛封印著亙古邪魔的巨柱之上,延伸出無數條由純粹兇戾赤芒凝成的粗大鎖鏈!
這些能量鎖鏈如同擁有生命的貪婪毒蟒,帶著活物的嘶嘶低鳴(雖無實際聲音,卻令人精神感知),虬結扭動。它們一端深嵌進青銅柱體內。
另一端則如同巨獸的觸須,蠻橫地刺入粘稠血池的最深處,或是蔓延而出,牢牢釘死在四周陡峭嶙峋的石壁巖脈之中。
鏈身血光流轉不息!無數細小如蝌蚪的符咒在紅光中翻滾沉浮,以駭人的貪婪態勢,無聲地攫取著血池中蘊含的深沉污穢與怨毒能量。
仰頭上望。整個隕坑那環形垂直的、如同傷疤般的峭壁上,依附攀爬著一片層層疊疊、仿佛由瘋狂意念堆砌而成的扭曲建筑群落。
房屋殿宇全然拋棄了人間造物的尺度與常理。構成它們的,是巨大粗糲、依舊保留著可怖齒痕爪印的古老獸骨,破碎但依舊閃爍著不祥幽光的星隕晶片,以及大片大片色澤暗沉、布滿詭異凸起血筋脈絡的污穢赤鐵!
這些異質材料被一種極其殘忍而褻瀆的手法粗暴地熔鑄、拼接在一起。
尖塔歪斜聳立,宛如獠牙刺向污濁天穹;拱門深邃幽暗,如同怪獸張開的擇人而噬的巨口;窗欞空洞排列,酷似千萬只惡鬼失去瞳仁、只余無盡痛苦的眼眶。
整個建筑群散發著撲面而來的、令人窒息的瘋狂、怨毒、以及對整個天地正道刻骨銘心的褻瀆之意。
那些鑲嵌在墻壁、檐角的血紋鐵與星隕碎片,在昏紅的光線下滲出絲絲縷縷變幻不定的幽暗紅芒,如同病變皮膚下潰爛流膿的血管,更添無窮陰森詭譎。
而這萬般煉獄景象環繞拱衛的核心,正位于血池中央。一方由整塊冥河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巨大石臺,穩穩拔起于死水之中。
石臺之上,便是這無邊魔域的心臟——九幽血海殿!
它形制怪誕絕倫,絕非傳統殿宇,赫然就是一座倒扣在地的、太古洪荒遺存的巨鼎!
鼎身磅礴如山岳般壓向血池,通體覆蓋著粗獷獰厲、充滿蠻荒惡意的浮雕:扭曲的邪魔踐踏著堆積如山的祭品骸骨,破碎的靈魂在無盡血焰中凄嚎永墮,萬千沉淪的面孔在痛苦的洪流里掙扎沉浮……
整座大殿本身,就是一幅不斷蠕動、無聲吶喊的褻瀆圖騰,將邪魔外道的詭秘與殘忍,刻進了每一寸材質。
殿頂中央,正對著下方無垠血海之處,便是真正主宰的核心所在——血神鼎爐的開口!
爐口并非靜置,其內赤光狂暴翻涌,跳躍激蕩!
每一次紅芒的暴漲與收斂,都如同一個擁有可怖生命力的巨魔心臟,在強有力地搏動!
咚!…咚!…沉悶、詭異,帶著直擊神魂的穿透力。
爐口“心跳”每一次鼓脹閃耀!
下方萬頃沉寂的血池便驟然沸騰!粘稠的暗紅膠質猛地掀起更高的、沉重的血浪!
那千百條探入池中的赤色符文鎖鏈,其上游走的血光瞬間暴漲數倍!一股股磅礴洶涌到極點的邪異能量,如同被無形巨手強行壓榨、抽取,沿著這無數根貪婪的“血管”,化作奔騰的血色激流。
萬川歸海般瘋狂地注入那巨口深淵般的爐口之中!
每一次爐心跳動,每一次紅光噴射,都仿佛撼動著隕坑之內整片空間的根基。
一股源自九幽之下、洞徹骨髓的恐怖吸力隨之隱隱傳來!如同一個饑餓了億萬年的無形黑洞,要將所有靠近的生靈、魂魄、乃至這方扭曲的空間本身,都徹底吞噬、煉化、歸虛!
在那吞天噬地的丹爐爐口之下數尺之地,一方殷紅如凝固血漿雕琢的巨大王座,無視翻滾的血浪與腥臭,詭異地懸浮于污濁的半空。
王座之上,便是這方煉獄的主宰——厲無血。
他已近乎不似人形。身軀枯瘦仿佛一尊裹著人皮的骨架。
但其周身,卻是令人膽寒心裂的景象——濃厚到近乎實質的暗紅色血煞之氣,如同地獄熔巖中翻滾的漿泡,層層疊疊、稠密粘膩地將他的身形包裹、覆蓋。
在這洶涌沸騰的血煞云霧外圍,勉強延展出一個扭曲不定、邊緣虛化的巨大血色光暈。那光暈顏色比血煞之氣更加凝練,卻也更加不穩定,如同狂風中的巨大肥皂泡,劇烈地波動、閃爍、顫抖。
竭盡全力地對抗著無形的毀滅之力,勉強覆蓋籠罩了身下大殿中央的區域。
這便是他以無上邪功、億萬生靈怨氣強行凝聚的偽·血域雛形!它并未圓融如意,反而充滿了暴虐的壓迫感,散發著極不穩定的毀滅氣息。
厲無血的氣息,已然沖破了凡俗的界限,踏足先天境巔峰的極致盡頭,半步懸于那傳說中“領域”之境的絕巔!那無形的威壓如淵似海,沉重到仿佛要將周圍凝固的空氣都碾成塵埃。
然而,這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并非如臂使指,反而呈現出一種非人的詭異狀態——那是近乎燃燒的狂熱中糅雜著山岳般積壓的極致疲憊。
強行維系住這初生的、隨時可能崩潰的血域雛形,同時操控下方吞噬萬物的丹爐核心,其消耗如同一條無形的、連接著他生命本源的巨蟒,瘋狂地吮吸、榨取著他所有一切。
每一次丹爐的心跳引發的能量潮汐,每一次血域光暈的劇烈震顫,都清晰地刻印在他枯槁的面容上——深陷的眼窩下肌肉緊繃得如同巖石,緊鎖的雙眉幾乎擰成一團,連帶著枯槁的嘴角,都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一下。
他雙目緊閉,枯瘦如鬼爪的雙手在身前結印,指骨嶙峋、脈絡凸起,姿態扭曲而復雜。
仿佛扣住了某種天地間最兇戾法則的源頭,強行從下方翻滾的血海中抽取著污穢的力量洪流注入丹爐,又試圖分出一縷縷精純的邪能去滋養、穩固頭頂那個如同隨時會被戳破的龐大血色氣泡。
在丹爐核心上方、爐火升騰熱流最為灼烈之處,懸吊著一個透明的水晶囚籠。
籠壁打磨得異常光滑,映照著下方如同活物般搏動的爐口紅光與翻涌的血浪濁流,更顯其中的身影纖弱。
籠中之人,正是藥王谷圣女——蘇憐星。
她并未直接落在冰冷的籠底。身下浮動著一座散發柔和青光的半透明凈心蓮蓮臺,蓮花花瓣若隱若現,蓮心處一點純凈微光隱隱與她心脈相連。
這本是凈蓮心脈至純至凈生機的具現化。然而此刻,這方蓮臺卻正被一股源自下方丹爐的、沛然莫御的巨力死死攫住!
蓮臺中那精純的青色光暈,被強行剝離、抽引,匯成一道纖細卻極其堅韌的青色光流,如同一條生命的臍帶,掙扎著探向狂暴的丹爐核心樞紐。
在這持續的、無法抗拒的抽取之下,蘇憐星的容顏憔悴到了極點。一張臉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玉失了光澤,薄如蟬翼的肌膚下似乎可以看見微青的細小血管。
干裂起皮的嘴唇上,殘留著點點因極度虛弱而咬破齒痕滲出的暗紅。整個身體脆弱得像是一陣來自深淵的陰風就能徹底吹散。
懸吊她的水晶囚籠本身,也因凈蓮本源之力的不斷流逝而光芒暗淡搖曳,仿佛隨時可能熄滅,將她徹底暴露在下方涌動的污濁地獄之中。
肉體在持續不斷的抽取中逐漸枯竭。
神魂在萬千怨念的沖擊下如同風中殘燭。
死亡的寒意無孔不入地侵蝕著這具曾經充滿生機活力的軀體。
然而!
在那蒼白面容之上,唯一不曾褪色與黯淡的,是她的雙眸。
如同被冰魄洗過最深處的湖心,縱然倒映著翻滾的血浪、吞吐的魔火、扭曲的邪魔塑像,眼底深處卻始終點著一簇小小的、倔強的火苗。
那是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撐!
她的目光雖然因為虛弱而有些失焦,卻仍死死地鎖在下方的厲無血身上。掃過那些被懸吊在四壁如同風干臘肉般的“藥引”殘軀,審視著那些能量鎖鏈的流動方向。
不放過一絲一毫微小的波動。
尋找!
縱使身軀在深淵,心靈仍在尋找一線可能存在的、渺茫如沙塵的轉機。
纖細得幾乎要斷裂的手指,緊緊攥住水晶囚籠冰冷的欄桿,用力到每一根指關節都因過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皮膚,透出絕望的慘白色澤。
她在對抗!
以僅存的、一點點流逝的生機與心智,對抗這無邊煉獄,對抗那既定的、為邪丹墊腳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