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在窗紙上搖晃成一片模糊的墨色時,謝清棠的指尖終于從封印圖譜殘片上移開。
殘片貼著掌心的溫度還未褪去,那些凹凸的紋路像刻進了皮肉里,連帶著記憶里明昭跪坐山巔的身影也跟著發燙。
她望著案頭那盞將熄的青燈,燈芯噼啪炸開星子,倒映在她眼底,恍若當年雷火里那截斷劍的寒光。
“風雷谷乃上古禁地,藏封印之眼。“
她突然想起什么,翻身從木箱底抽出那本泛著舊黃的《大荒異志》。
書頁在指尖嘩啦翻過,當“風雷谷“三個字跳入眼簾時,她的呼吸陡然一滯——前世編纂此書時,她只當這是民間野史里夸張的傳說,此刻卻見墨跡清晰如刀刻:“谷中雷火終年不熄,乃上古劍修以命祭封之地,封印若動,天地同悲。“
燭火被風卷得歪向一側,映得“天地同悲“四個字像要滲出血來。
謝清棠的指甲掐進掌心,前世被妖物撕咬時的劇痛突然涌上來——那時她攥著半本未完成的《大荒異志》,連最后一個字都沒來得及寫完。
這一世,她絕不能重蹈覆轍。
案頭的沙漏漏下最后一粒沙時,她已經披上了月白外衫。
竹簪別住發梢時,她摸了摸頸間的玉墜——那是重生前母親塞給她的,此刻正貼著心口發燙。
書房在劍山最東側,她記得林淵說過,那里藏著歷代劍修留下的手札。
推開雕花木門的瞬間,陳腐的書墨味裹著灰塵撲面而來。
謝清棠瞇了瞇眼,就著月光看見書案上落了層薄灰——顯然許久無人來過。
她的指尖拂過書脊,《九淵劍譜》《大荒地理志》《封印要術》...直到最里側那卷裹著紅綢的卷軸,突然在她指尖一沉。
“啪嗒。“
紅綢斷裂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謝清棠屏住呼吸展開卷軸,泛黃的絹帛上赫然繪著風雷谷的地形:重山疊嶂間,一道裂谷如利刃劈開大地,裂谷深處用朱砂點著個醒目的紅點,旁注“封印交匯點“。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個紅點,墨跡未干的觸感讓她心頭一跳——這卷軸分明是近日才被人重新裝裱過的。
再看卷軸邊緣,有半枚劍紋壓痕,與林淵腰間玉佩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原來他...早就準備好了。“謝清棠望著窗外被月光鍍銀的竹影,忽然笑了。
前世她總覺得史書里的劍仙高高在上,此刻才明白,那些刻在崖壁上的名字,那些藏在舊卷里的線索,都是他用最笨拙的方式,替故友守著最后的執念。
同一時刻,劍臺之上。
林淵負手而立,廣袖被山風卷起,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他望著東南方天際,那里有縷若有若無的黑氣正糾纏著星軌——是封印松動的征兆。
“界主。“
青崖子的聲音像片飄到近前的云。
這位劍山護法的身形半虛半實,衣袂間還凝著萬劍池的寒氣,“您真打算帶她同行?“
林淵沒有回頭。
他記得三日前謝清棠在萬劍池里顫抖的模樣,潭水浸透她的裙角,可她的眼神比劍魄更鋒利——那是他在明昭臨終前見過的光,帶著孤注一擲的熱。
“她觸到了劍心。“他的聲音混著山風,“若現在把她困在劍山,日后她只會像明昭當年那樣,背著劍獨自沖進雷火里。“
青崖子的指尖掠過腰間的劍穗,那是林淵親手編的。
他望著界主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千年前的戰場:那時的林淵也是這樣站在山巔,身后跟著一群舉劍的少年,其中最年輕的那個總愛扯他的劍穗,喊他“師兄“。
“可風雷谷...“
“我知道。“林淵抬手指向東方,那里有顆流星突然墜下,“封印松動的不止一處。
她想看的,不是我如何斬妖除魔,是...那些被刻在崖壁上的名字,究竟為什么值得。“
山風突然卷來,青崖子的身形晃了晃,化作一道劍光沒入林淵腰間的玉牌。
林淵望著流星墜下的方向,袖中指尖微微蜷起——那里還留著明昭斷劍上的血痕,時隔千年,依然滾燙。
次日清晨,謝清棠站在竹屋前系緊行囊。
她特意換了身素色勁裝,腰間別著那卷風雷谷地圖,懷里還揣著半塊桂花糕——昨晚路過廚房時,掌勺的老婦硬塞給她的,說是“出遠門要帶甜“。
“清棠姑娘。“
門廊下突然傳來青崖子的聲音。
他的身形比昨夜更實了些,手里捧著個青瓷瓶,“這是劍山的養元丹,界主說你體質弱,路上若撐不住...“
謝清棠接過瓷瓶,瓶身還帶著溫玉的觸感。
她望著青崖子欲言又止的模樣,忽然想起前世那些總愛偷偷往她筆架里塞蜜餞的小太監。
原來不管是劍靈還是凡人,護短的時候,眼睛里都帶著同樣的溫度。
“放心吧。“她把瓷瓶收進行囊,“我不僅要活著回來,還要把《大荒異志》里的'風雷谷',寫成最厚的一章。“
劍臺之上,林淵已經等在那里。
他今天沒有穿寬松的廣袖,換了身玄色勁裝,腰間懸著那柄從未出鞘的劍。
見謝清棠走近,他的目光掃過她腰間的卷軸,嘴角極輕地揚了揚——像春風掠過冰面,只留一道極淺的痕。
“準備好了。“謝清棠把行囊又緊了緊,“這一路,我不會拖后腿。“
林淵沒有說話,只是抬手召來一道青色劍光。
劍鳴聲里,他轉身望向東方,那里的云層正迅速翻涌,像有千萬頭野獸在云后嘶吼。
謝清棠踩著劍光站到他身側,忽然發現他的耳尖在晨風中泛著淡紅——和昨日替她擦嘴角糕屑時,一模一樣。
劍光劃破晨霧的瞬間,謝清棠聽見林淵低低說了句什么。
山風卷著他的聲音散在風里,她卻清晰地捕捉到最后兩個字:“...跟上。“
下方的劍山漸成小點,前方的群山如墨色浪濤翻涌。
謝清棠望著林淵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衣擺,忽然想起明昭留在記憶里的話:“若見林淵,替我問聲,這些年,他可曾笑過?“
她摸了摸懷里的桂花糕,甜味在舌尖漫開。
或許答案,就在風雷谷翻涌的烏云里,在即將劈下的第一聲驚雷里。
當劍光掠過最后一道山梁時,天際的烏云突然裂開道縫隙。
謝清棠抬頭,正看見云縫里漏下的光,恰好落在林淵的劍穗上——那是明昭當年親手編的,此刻正隨著劍光輕晃,像極了少年時,在山巔扯著師兄衣袖撒嬌的模樣。
而山的那一邊,風雷谷的方向,雷聲已經滾成了悶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