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棠踩著云絮往玉臺走時，靴底的霧氣被踩出細碎的漣漪。

她攥著狼毫的手還在發顫，筆桿上那道細痕貼著掌心，像被誰輕輕撓了一下。

抬頭望去，林淵倚著石欄的身影在晨光里鍍了層金邊，連眉峰都軟了幾分——這是她來劍山這些日子，頭回見他眼里沒裹著那層冷霜。

“清棠。“他開口時聲音輕得像片羽毛，落在她發頂。

謝清棠喉間突然發緊。

前世她翻遍古籍找他的痕跡，只在殘卷里見過“劍尊林淵，斬妖百萬，封魔于野“的冷硬字句；這世她在劍臺幻境里看他咳血揮劍，在竹林里看他為她擋妖爪，此刻再看他，忽然懂了那些劍意里藏的不是傲氣，是...是沒人說過的孤獨。

“過來。“林淵抬了抬手，石欄上不知何時多了盞青瓷茶盞，白霧正裊裊往他指縫里鉆。

謝清棠走到他跟前，剛要行個禮，卻被他伸手托住肘彎。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滲進來，比劍臺的光刃溫和太多：“不必拘禮。“

她這才注意到他眼底的清光——不是看陌生人的疏離，倒像在看...看片終于落進掌心的雪。

“你手里的圖譜。“林淵目光掃過她眉心，那里還留著圖譜鉆入時的涼意，“是我前世布下封印的殘卷。“

謝清棠下意識摸向眉心：“我...我能看見松動的封印位置。“

“所以。“林淵端起茶盞抿了口，茶霧漫過他半張臉，“你值得我親自教。“

茶盞落回石欄的聲響驚得謝清棠睫毛一顫。

她原以為他會說“隨我去封印處“，或是“明日啟程“，卻沒想他說的是“教“。

“教什么？“她聲音發澀。

林淵指尖在石欄上輕叩，七道劍鳴突然從劍臺方向破空而來——正是方才那七柄古劍，此刻懸在兩人身側，劍身上的符文像活了般流轉。“真正的劍道。“他說，“不是揮劍，是懂劍。“

石欄另一側突然響起輕笑。

謝清棠轉頭，見青崖子不知何時立在云邊，半虛體的身影被晨光鍍得半透明：“界主上回收徒...還是三千年前了。“他沖謝清棠擠了擠眼，“小友好福氣。“

林淵瞥了青崖子一眼，后者立刻噤聲退到五步外，抱臂作觀戲狀。

他又轉回頭，目光落在謝清棠發間那支青玉簪上——是昨夜她整理書簡時，他隨手用竹枝削的，“你在劍臺看懂了劍意。“他說，“那些光刃不是殺招，是我藏在劍里的...心防。“

謝清棠喉結動了動。

她想起幻境里少年刻在崖壁上的名字，想起他掃落葉時故意讓葉尖掃過她書簡的小動作，想起昨夜他擋妖爪時劍穗掃過她手背的溫度。

原來那些她以為的偶然，都是他藏在劍里的心事。

“所以我要教你觀劍。“林淵抬手，云幕突然翻涌，露出劍山深處的峽谷——谷底有片幽潭，潭面浮著層層疊疊的劍影，像無數星子沉在水里，“萬劍池。“他說，“歷代劍修的劍魄都沉在池底，你要做的，是用心，不是用眼。“

青崖子突然插話：“那潭水寒似玄冰，當年有化神期修士強行探底，被劍魄震碎了識海。“他頓了頓，看謝清棠的眼神多了絲探究，“小友確定要試？“

謝清棠沒說話，只是攥緊了狼毫。

前世她被妖物撕咬時，手里還攥著半本沒寫完的《大荒異志》；這世她站在這里，攥著的是能改寫結局的劍。

她抬頭看林淵，他正垂眼望她，眼底有星子在晃：“我信你。“她說。

林淵忽然笑了。

這是謝清棠頭回見他笑，不是那種敷衍的淡笑，是眼角都彎了的，像春雪化在溪里的笑：“隨我來。“

萬劍池比青崖子說的更冷。

謝清棠剛站到潭邊，寒氣便順著靴底往骨頭里鉆。

潭面浮著層薄霧，那些劍影時隱時現，每道都帶著股凌厲的氣，像在問她：“你是誰？“

“閉眼。“林淵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用呼吸感應劍鳴的節奏。“

她照做。

起初只能聽見一片雜亂的嗡鳴，像千萬只蜂子擠在耳里；漸漸的，有一道清越的鳴聲浮了出來，像鶴唳穿云——是第三柄古劍的聲音。

再后來，她聽見更多聲音：有的沉如暮鼓，有的銳如裂帛，有的...有的帶著股說不出的蒼涼，像有人在她識海里低低嘆氣。

“劍魄有靈。“林淵的聲音像根線，牽著她的意識往潭底沉，“它們在等，等能聽懂它們故事的人。“

謝清棠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她只記得第一天，潭水的冷意凍得她指尖發紫，林淵無聲地在她身側布了層暖障；第二天，有劍魄的氣息擦過她識海，像團火突然燒起來，她疼得咬破了唇，林淵遞來帕子，帕子上有松木香；第三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霧靄時，她突然被一股熱流撞進識海——那是段記憶。

她看見漫天雷火。

一個穿玄色劍袍的修士立在山巔，周身纏著雷蛇，他的劍斷了半截，卻還在往妖群里沖。

最后他跪下來，用斷劍在石頭上刻字：“風雷谷封印，若松動，引雷火焚之。“

“風雷谷...“謝清棠睜開眼時，淚水已經濕了臉頰。

潭面的劍影突然全都立了起來，劍尖直指東方——那里，她腦海里的紅點正亮得刺眼。

林淵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

他望著她發紅的眼尾，喉結動了動，終究沒伸手去擦：“感應到了？“

謝清棠點頭，把那段記憶復述給他聽。

末了她問：“那是...哪位劍仙？“

“他叫明昭。“林淵望著潭底，聲音輕得像嘆息，“我前世的...師弟。“

謝清棠愣住。

她想起幻境里少年刻在崖壁上的名字，頭一個就是“明昭“。

原來那些刻痕不是隨意刻的，是他在替故友守著最后一點念想。

“明日辰時。“林淵轉身往回走，衣擺掃過潭邊的青草，“隨我去風雷谷。“

謝清棠望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那道身影比往日單薄了些。

她摸了摸眉心，那里的圖譜殘片正微微發燙。

風掀起她的裙角，她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一次，她不僅要替他記那些孤獨，還要站在他身邊，把松動的封印，一個個，重新刻進天地里。

夜很深了。

謝清棠坐在竹榻上，借著月光摩挲那塊封印圖譜殘片。

殘片上的紋路在她指尖起伏，像在說些只有她能聽懂的話。

窗外有竹葉沙沙響，她恍惚聽見林淵的聲音：“明日辰時。“

她忽然想起萬劍池底那縷劍魄的記憶——明昭最后刻下的字，除了風雷谷，還有半句：“若見林淵，替我問聲...這些年，他可曾笑過？“

謝清棠望著案頭那支竹簪，突然笑了。

她知道，答案或許就在明天的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