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裹著松濤漫上劍臺時，謝清棠正坐在邊緣的青石板上。

她的裙角被山風掀起又壓下，像片不肯安分的云。

鬢邊那枚木簪晃得厲害，是方才在祭壇拓印時，被鐵劍童子撞歪的——那小童子嘴上嫌棄她“手笨“，卻到底沒忍住，用劍尖挑著木簪替她別正了。

此刻她望著滿天星斗，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石面。

前世最后那刻，她蜷縮在破廟梁上，血順著下巴滴在未寫完的《大荒異志》殘卷上。

妖物的利爪撕開木門時，她想的不是自己的命，而是那些沒來得及記錄的妖怪故事，沒嘗過的街頭糖人，還有......從未說出口的話。

“在想什么？“

聲音從身后傳來，像片被風卷著的雪，落得極輕。

謝清棠肩頭微顫，回頭時見林淵立在三步外。

他月白廣袖被夜風吹得鼓脹，腰間玉牌在星光下泛著幽光，連發梢都沾著幾分冷意——卻獨獨那雙眼睛，沒了白日里看祭壇時的冷硬。

她忽然就笑了，笑聲混著松濤散在風里：“我在想，前世若沒有總急著記妖怪，多嘗嘗街角阿婆的桂花糕，是不是也不會......“她頓了頓，低頭盯著自己交疊的手，“不會連你最后一面都沒見著。“

林淵的喉結動了動。

他原是抱著臂站著的，此刻垂下手，指尖無意識地摳了摳袖中玉牌——那是劍山的界印，前世封印大劫時，他親手刻的。“你總是這樣。“他說，聲音比方才暖了些，像春溪破冰，“用輕松的話，藏最沉的事。“

話音未落，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從石縫里鉆出來。

青崖子的身形還帶著凝實的霧氣，發梢滴著星子似的光：“界主這話說得沒道理。“他晃到謝清棠身側，虛虛的手指戳了戳她懷里的包袱，“人家小姑娘特意帶了大庸城最有名的'酥心糖'，倒比你這千年老石頭會疼人。“

謝清棠耳尖發燙，慌忙去捂包袱：“青崖子你！“話沒說完，倒先笑出聲。

林淵望著她泛紅的耳尖，忽然想起白日里她拓印祭壇時的模樣——狼毫在紙上走得飛快，金芒跟著筆鋒游，像道追著光跑的小獸。

“要嘗嗎？“謝清棠突然從包袱里掏出個油紙包。

紙角沾著些碎糖渣，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

她遞過去時指尖微顫，到底還是梗著脖子：“大庸城陳記的酥心糖，我繞了半條街買的。“

林淵接過紙包。

油紙窸窣作響，混著甜膩的桂花香鉆進鼻腔。

他捏起塊糖，糖面的芝麻蹭在指腹上，有點癢。

咬下去時，酥皮在齒間碎成一片，甜得人發怔——前世他在戰場啃冷饃時，總覺得這種甜膩是無用的東西；此刻含著糖，倒想起謝清棠拓印時沾在袖口的墨點，像朵開歪了的梅花。

“......還不錯。“他說，聲音悶在糖塊后面。

謝清棠眼睛一亮，剛要說話，遠處突然傳來異響。

那聲音像碎冰裂開，又像骨節在摩擦，從劍山東側的竹林里滲出來。

林淵瞳孔微縮，袖中玉牌陡然發燙——是妖氣，帶著蝕魂裂特有的腐銹味。

他轉身欲走，手腕卻被輕輕拽住。

謝清棠的手指扣著他衣袖，力道不大，卻極穩：“等等。“她仰起臉，月光落進她眼里，像落進兩汪活泉，“前世我站在城墻上，看你持劍斬妖。

那時候我想，若我能離你近些，再近些......“她吸了吸鼻子，“這一次，我不再是旁觀者。“

林淵望著她睫毛上沾的星子，忽然想起白日里她站在祭壇前說“我陪你“時的模樣。

那時他折了枝梅花，此刻那枝梅花還插在案頭的青瓷瓶里，花瓣上凝著夜露。

他伸手覆住她扣著衣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去：“好。

我們一起。“

青崖子的虛影不知何時散了，只余一句輕笑飄在風里：“我去叫鐵劍童子備劍。“林淵應了聲，拉著謝清棠往竹林方向走。

路過劍臺角落的老松樹時，謝清棠的余光忽然掃到片霧。

那霧比夜色更濃，裹著塊半人高的石門。

門上的刻痕被霧氣遮得模糊，卻有幾個字像被水洗過似的清晰——“歸墟“。

她腳步微頓，林淵回頭看她：“怎么？“

“沒事。“謝清棠搖頭，跟著他往前走去。

但她沒說，那兩個字像根細針，扎得她心口發疼。

前世她在殘卷里見過“歸墟“二字，說是劍山深處藏著上古秘境，可具體記了什么......她摸了摸懷里的狼毫，決定明日定要找青崖子問問。

夜風卷著妖氣的腐味撲來，林淵的手在她腕間緊了緊。

謝清棠望著他挺直的脊梁，忽然覺得，這夜雖然冷，卻比前世任何一個溫暖的春夜都要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