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躺著十二粒白色的小東西,圓潤、冰冷,像凝固的月光,也像某種昆蟲的卵。窗外的空調外機在夏夜里發出茍延殘喘般的嗡鳴,樓下夜市攤販的叫賣、食客的哄笑、啤酒瓶碰撞的脆響,匯成一股渾濁的聲浪,不斷拍打著玻璃窗,也拍打著林默早已千瘡百孔的神經。
第七次了。冰涼的玻璃藥瓶被汗水浸得滑膩,瓶身上那個凹陷的指痕,是他一次次攥緊又松開的證明。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要把體內最后一絲活氣也擠出去。**這個世界我還值得留戀嗎?**這個問題像生銹的鋸子,在他腦子里來回拉扯了不知多少日夜,磨得耳蝸深處都在隱隱作痛。
值得嗎?鏡子里那張臉,蒼白、浮腫,眼窩深陷得能藏下整片夜色,胡子拉碴,寫滿了連自己都厭惡的頹喪。值得嗎?手機通訊錄翻到底,除了外賣和快遞,只剩下一個名字帶著溫度——鄭香。可那溫度,如今也灼燒得他指尖發顫。
就在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口腔里干澀得如同塞滿沙礫時,手機屏幕猝然亮起,像黑暗中睜開的一只幽綠的眼。嗡——嗡——震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鎖屏上,是鄭香的名字。名字下方,是一張照片。
照片里的陽光燦爛得刺眼,是初中畢業那個夏天。背景是市中心那個據說很靈驗的許愿池,水花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照片里的鄭香,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校服短袖,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馬尾辮高高揚起,青春逼人。照片里的林默,站在她旁邊,胳膊有些僵硬地搭在她肩上,咧著嘴,笑容里帶著點傻氣和……那時尚未察覺的、隱秘的歡喜。小橙子(陳澄)在照片邊緣,正往池子里扔硬幣,只留下一個活力四射的側影和飛揚的衣角。
那是凝固的、純粹的、仿佛永遠不會褪色的快樂。
可此刻,林默死死盯著這張照片,一股寒意卻從脊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照片上鄭香的笑容,在他眼中扭曲了,那彎彎的眼睛里似乎透出一種冰冷的怨毒。陽光變得慘白,清澈的池水仿佛涌動著粘稠的暗紅色。那張青春洋溢的臉,此刻如同覆蓋了一層不祥的血色濾鏡。他甚至能聞到照片里飄散出來的、若有似無的鐵銹味。
是幻覺?還是預兆?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襲來。他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照片似乎又恢復了正常。但那瞬間的恐怖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了他的視網膜上。
不能再想了。一秒都不能再等了。
“咔噠。”
一聲輕響,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是瓶蓋被擰開的聲音。林默的動作近乎粗暴,他將瓶口傾斜,對著書桌上那個印著卡通圖案、邊緣已經磕掉了幾塊瓷的舊杯子。
一粒,兩粒,三粒……白色的藥丸爭先恐后地滾落,撞擊著杯壁,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聲。十二粒。一個象征輪回的、帶著終結意味的數字。
他提起暖水瓶,溫水注入杯中,升騰起一縷微弱的熱氣。藥片在水里先是漂浮了片刻,然后開始緩緩下沉、旋轉。杯底漸漸鋪開一層朦朧的白色。水波晃動間,那些旋轉下沉的藥片,奇異地幻化成了……水花?
不,不是水花。是漣漪。是那年夏天,在同一個許愿池邊,鄭香因為和他爭執,腳下打滑,“噗通”一聲跌入池中時,濺起的那圈絕望而冰冷的漣漪。水瞬間淹沒了她驚恐的眼睛和掙扎的手臂,深綠色的池水灌入她的口鼻……
“呃!”林默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杯壁的溫熱此刻只讓他覺得燙手。他猛地端起杯子,閉上眼,仰起頭。
溫熱的、帶著苦澀藥味的液體涌入口腔,滑過食道,留下灼燒般的痕跡。他強迫自己吞咽,一口,兩口……杯底最后一點水和未完全融化的藥渣也被灌了下去。喉嚨里堵得難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世界開始旋轉,燈光變得迷離而遙遠。書桌、電腦、窗外的霓虹,都像浸在了水里,邊緣融化、流淌。身體變得無比沉重,仿佛被灌滿了鉛水,一點點拖向冰冷黑暗的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墜入那片他渴望已久的、沒有痛苦的虛無時——
“嗡——轟轟轟——!”
一陣狂暴的、撕心裂肺的摩托車引擎轟鳴聲,毫無征兆地、極其蠻橫地撕裂了這片沉淪的寂靜!那聲音并非來自窗外喧囂的街道,而是……來自他的腦海深處!來自那些被他用藥物和絕望試圖埋葬的記憶斷層!
那聲音如此熟悉,帶著機油、汗水、烈日暴曬下橡膠輪胎摩擦柏油路的焦糊味,以及少年肆無忌憚的笑聲——那是小橙子的嘉陵摩托!
轟鳴聲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他即將熄滅的意識火花上,帶來一陣尖銳的劇痛和……一絲荒謬的、被強行拽回的清醒。
黑暗徹底吞噬了他。
但在墜入無邊深淵的前一瞬,他仿佛看到,在那片濃稠的黑暗里,無數碎裂的畫面像流星般劃過:鄭香濕漉漉的、充滿怨憤的臉;小橙子摘下頭盔時汗珠滾落的瞬間;幽暗隧道深處搖曳的、鬼火般的熒光;還有……一雙在昏黃馬燈光暈下,平靜地擦拭著黃銅懷表的眼睛。
記憶的裂痕,在這一刻,轟然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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