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軍趕緊整理了一下西服,毛一丁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把事先準備好的資料抱了過來。
這時候的金山,連會議室都沒有,這種重要的商業(yè)談判,也只能在雷軍的辦公室里完成。
看到金山的工作人員們奔波著準備和微軟的簽約,張璇龍這時候卻留在原地,拉著陳實,聽他講著關于這次簽約的看法。
越聽,他的臉色就越深沉。
不一會兒,辦公室里一切準備妥當,門口走進來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
“Hi!Lei!”
他抬手就高興地和雷軍打著招呼,但不等雷軍回應,他身后就鉆出來一個西裝革履,頭發(fā)梳得锃光瓦亮的國人:“你好!雷經(jīng)理!”
旁邊的陳實愣了一下,然后反應過來,這是翻譯。
眾所周知,雷軍的英語水平,可以用三個詞簡單概括……
需要翻譯也是理所應當。
看到微軟的人到來,雷軍臉上洋溢起了開心的笑容:“歡迎歡迎!理查德先生,坐!請坐!”
金發(fā)碧眼的理查德微笑著點頭坐下,雷軍立刻招呼旁邊的翻譯:“裴翻譯,你也坐,今天又要辛苦你了。”
裴翻譯微微一笑:“不辛苦,翻譯的費用很高。”
看到這家伙高傲的姿態(tài),陳實忍不住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小宇:“這家伙是你們請來的翻譯?”
小宇剛才還在和他嗆聲,本來都不想搭理他,但陳實卻一直在他耳邊問來問去,問得他煩的不行。
為了避免影響到簽約過程,小宇終于忍不住回答:“那是微軟在美國請的,好像是個留學生。”
“噢……”
陳實拉長了聲調(diào)。
裴翻譯穿得很體面,公文包挎在手里,不停地從包里拿出各式各樣的文件,一邊拿一邊給金山這邊做著翻譯解釋,顯得非常專業(yè)。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個翻譯,陳實甚至覺得他的工作其實是理查德的秘書。
“……雷經(jīng)理,按照之前貴方與微軟所談好的,現(xiàn)在只要雙方在協(xié)議上簽字,就可以正式達成合作了。”
裴翻譯笑著將協(xié)議推向桌子對面的雷軍。
雷軍接過協(xié)議,和毛一丁兩人在那兒看了又看。
這可是和微軟簽訂的協(xié)議,他們必須要慎重。
這種時候,張璇龍就不說話了,他在金山和方正的地位,更像是投資人,關于業(yè)務的問題,他很少發(fā)表意見看法。
陳實能感覺到身邊的小宇有些緊張,于是問他:“你就這么希望簽訂兼容協(xié)議?”
小宇嘖的一聲:“你不懂,下個月我要帶著WPS97的初版去參加京城軟件展覽會,如果能夠加上微軟的加成,這對WPS來說是一個很棒宣傳機會。”
陳實沉默不語。
站在不同角度的人看待同一件事,就會有不同的看法,站在小宇的立場上看,他的想法沒錯。
他只是看不到更深更遠的事情,但這并不是他的錯。
畢竟這個時代的軟件行業(yè),還太青澀了。
不過就當小宇神情激動地盼著雷軍簽下名字的時候,雷軍卻忽然停下了動作。
他臉上掛著那種標志性的羞澀笑容,看向裴翻譯:“麻煩裴翻譯幫我問一下,簽署兼容協(xié)議之后,對于金山WPS龐大的存量用戶,他們會怎么做?”
裴翻譯將話翻譯過去之后,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既然兼容格式了,那自然是雙方共同競爭,看誰的技術能力更強大,更加能把用戶留在自己手中。”
陳實冷笑一聲。
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也就騙騙金山這些年輕的技術宅了,要是去傳統(tǒng)行業(yè)里這么說,看會不會被人家吐口水!
這個答案顯然并不算出乎眾人的意料,但也足夠眾人說服自己了。
看技術嘛,金山有自信。
眼看著雷軍就要落筆簽字,旁邊一直臉色沉郁的張璇龍,終于忍不住了:“等等。”
眾人抬起頭,看向了這位平常基本不干涉技術運營的老板。
張璇龍原本不想開口。
這是金山上下早已經(jīng)決定好的事情,就連遠在珠海金山本部主持工作的求伯君,也對此贊成。
他這次來京城金山,本來就是想來做個見證。
畢竟這也算得上金山歷史上的大事了。
但剛剛他拉著陳實在旁邊,聽陳實講的那些東西,這會兒又不停地在他腦海中回響。
雖然陳實說的是假如,可如果真的發(fā)生呢?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份協(xié)議可以說把金山陷入了死地,甚至可能會連WPS這個金山所有人最后的驕傲,也全部葬送。
所以他忍不住,喊出了一句等等。
看著眾人疑惑的神色,多年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張璇龍心一狠,拍了拍旁邊陳實的肩膀:“把你剛才和我說的,再說一遍。”
和雷軍與毛一丁這樣90年代的稀缺大學生不一樣,張璇龍沒讀過大學。
不是因為沒考上,而是因為沒錢。
但他家不是一直窮的那種。
他的父親是華僑,小家里東西都是進口的,甚至還雇了保姆。
直到后來,家道中落,甚至窮到張璇龍考上大學,但卻沒錢去讀,于是他只能跑去皮箱廠上班,從掃地到車床、刨床,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養(yǎng)過魚還賣過衣服,什么都做。
這樣的經(jīng)歷讓他見識了更多的社會險惡,知道這個世界上,很多惡意其實暗藏在那些看來香甜的糖果之中。
而今天,他感覺微軟就塞過來了一顆他看不清楚的糖果。
他可以冒險一口吃下去,但結(jié)果如何,他只能賭。
猶疑之間,他干脆讓陳實試試,看能不能剝開這顆糖果的糖衣,看看里面到底裝著些什么。
而且他心中還暗藏著一些心思,陳實畢竟不是金山員工,如果最后出了問題,也只是代表旁人的意見,不算金山官方的意思,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陳實當然也知道張璇龍心中的考量,但他不在乎。
這個機會來得很突然,但毫無疑問,他站在了歷史的分岔路口。
曾經(jīng)的金山走上了岔路,將他們一手養(yǎng)大,代表著國內(nèi)自主研發(fā)精神的WPS,拱手送到微軟手里,差點被微軟連鍋帶碗全被端掉,將曾經(jīng)占據(jù)國內(nèi)市場90%的WPS,一度逼到不剩3%的地步。
也讓雷軍在此后的十年,堅持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無論做什么軟件,無論花多少錢,甚至把整個WPS推倒重做,也一定要把WPS這面代表民族自研的旗幟重新樹起來。
明明知道放下一切就可以輕松上路,卻堅持背負一身破銅爛鐵,裝滿了無可救藥的信仰。
堅持做WPS,不僅成為了金山最大的負擔,也成了束縛雷軍的枷鎖,并讓這個曾經(jīng)國內(nèi)最優(yōu)秀的軟件公司,錯過了整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遠遠落后于后來誕生的網(wǎng)易、騰訊、阿里巴巴等新興勢力。
直到2019年,在金山辦公上市的當天,雷軍才淺淺地笑著說:“這是一個幾代人,堅持了三十年的夢想。”
輕描淡寫幾個字,包含了1989年求伯君在孤獨地在深城賓館里埋頭寫代碼的一年零四個月,也包含了此后數(shù)年,WPS每次被踩到泥土里,總有人扒開污泥,將它再樹起來的堅持。
金山不惜從網(wǎng)絡游戲、殺毒軟件、翻譯軟件上賺來的錢貼補 WPS,不論它多么孱弱,卻從未被拋棄。
因為這是中國軟件的一面旗幟。
它曾經(jīng)被人偷走了。
但現(xiàn)在,陳實想把它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