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江西懷安,春寒料峭,山雨欲來。小鎮被連綿的青山環抱,狹窄的石板路兩旁是低矮的木板房,空氣中混雜著潮濕的泥土味、草藥香和隱隱的緊張。劉安生留學歸國后,在父親近乎強硬的安排下,回到家鄉,在這偏僻小鎮開設了“濟生診所”。診所門面不大,卻異常整潔。藥柜里井然有序地陳列著各類西藥和本地草藥,一張鋪著干凈白布的手術臺占據了里間顯眼的位置。然而,這寧靜的表象之下,診所的每一塊磚石都浸透著秘密。這里是蘇區與白區之間一條隱秘的紅色通道。父親劉秉璋,這位沉默的鄉紳,用半生積蓄和全部智慧支撐著診所的運轉,更支撐著地下交通線無聲的搏動。那些標注著“當歸”、“黃芪”的藥匣深處,往往藏著至關重要的情報;深夜出診的背簍里,除了器械,有時是急需的藥品,有時是沉甸甸的銀元,目的地總是那莽莽蒼蒼的大山深處。
一個春雨瀟瀟的午后,檐水敲打著青石板。父親佝僂著背,罕見地沒有去后院伺弄他的草藥,而是長久地立在診所幽暗的里間,手中緊緊攥著一封用特殊藥水寫就的密信。信箋在昏暗光線下幾乎空白,只有湊近油燈烘烤,才能顯出幾行焦黃的字跡:“楊子,女,紅軍戰士,懷有身孕,被捕于吉安。傷重,急待營救。地點:縣城保安團團部后院柴房。接頭暗號:‘當歸三錢,天麻五錢’。速!”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釬烙在劉安生心上。他猛地抬起頭,撞上父親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沉重的托付,有不容置疑的決絕,更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憂慮。“安生,”父親的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音節都浸透了巨大的風險,“此去……九死一生。保安團……那是虎狼窩!楊子同志……她肚子里,是革命的火種!你……敢不敢去?”
診所里彌漫的消毒水氣味似乎瞬間變得濃烈刺鼻。窗外,雨聲更密了。劉安生沒有回答,他默默轉身,走向藥柜。開鎖的輕微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取出幾盒強效止血粉、消炎針劑,動作麻利地塞進藤編藥箱的夾層。接著,他蹲下身,撬開墻角一塊松動的地磚,從幽暗潮濕的洞穴里,捧出一個沉甸甸的粗布包袱。解開包袱,里面是碼放整齊的銀元,冰冷、堅硬,散發著金屬特有的氣息。他仔細地將包袱貼身綁好,那沉重的分量壓在他的胸口,仿佛也壓在了他的心上。做完這一切,他拿起門后掛著的舊蓑衣和斗笠,轉身面對父親,只說了兩個字:“等我。”
懷安縣城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肅殺之中。灰色的城墻上貼著新墨未干的懸賞布告,通緝“赤匪”首領的畫像面目猙獰。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穿著黃皮軍裝的保安團士兵挎著步槍,三五成群地走過,皮靴踩在濕漉漉的石板上發出橐橐的聲響,目光像鷹隼般掃視著每一個可疑的身影。空氣里彌漫著恐懼和潮濕的霉味。
劉安生混在稀稀拉拉進城趕集的鄉民中,蓑衣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他佝僂著背,模仿著鄉人疲憊的姿態,背著沉重的藥箱,每一步都走得異常小心。按照密信的指引,他繞到保安團團部高墻外一條污水橫流的窄巷深處。巷子盡頭,一扇不起眼的、布滿污垢和青苔的小門虛掩著,門口一個倚墻打盹的伙夫模樣的老頭,懷里抱著個油膩的酒葫蘆。
劉安生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顯得平靜如常,走到老頭面前,低聲開口:“當歸三錢。”老頭渾濁的眼珠微微睜開一條縫,毫無波瀾,仿佛沒聽見。
劉安生穩住氣息,再次清晰地說道:“當歸三錢。”老頭這才慢悠悠地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布滿褶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喉嚨里擠出沙啞的聲音:“……天麻五錢?”
暗號對上!劉安生緊繃的神經絲毫不敢放松,他迅速從袖中滑出幾塊冰冷的銀元,悄無聲息地塞進老頭油膩粗糙的手里。老頭的手指像枯枝般捏了捏銀元,眼皮又耷拉下去,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嘟囔了一句:“柴堆后面……快……要換崗了……”說完,他抱著酒葫蘆,佝僂著背,晃晃悠悠地向巷子另一端走去,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劉安生閃身溜進門內。眼前是一個堆滿雜物、散發濃烈霉腐氣味的小院。院子一角,高高的柴垛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小山。他躡手躡腳繞到柴垛后面,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污物的臭氣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昏暗的光線下,一個蜷縮的身影被隨意丟棄在潮濕冰冷的泥地上。那根本不能稱之為人形!破爛的灰色囚服被暗紅色的血痂和污物緊緊粘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膚幾乎沒有一寸是完好的——鞭痕交錯縱橫,烙鐵留下的焦黑印記猙獰可怖,腫脹變形的指關節顯示著殘酷的指刑。最觸目驚心的是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那孕育著新生命的弧度,此刻在滿目瘡痍的軀體上顯得如此脆弱又如此頑強。她雙目緊閉,嘴唇干裂發紫,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楊子同志!”劉安生壓低聲音呼喚,心如刀絞。他迅速蹲下,從藥箱夾層取出強心針劑,用微微顫抖的手撕開包裝,刺破橡膠蓋,毫不猶豫地將冰涼的液體注入她幾乎找不到血管的手臂。接著是止血粉,他小心翼翼地避開最嚴重的傷口,將白色的粉末撒在幾處還在緩慢滲血的創面上。女人似乎被針劑的刺激和止血粉的涼意喚醒了一絲神智,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就在那瞬間,劉安生看到了她的眼睛!那雙眼睛深陷在青紫腫脹的眼窩里,布滿了血絲,瞳孔卻異常地清亮、銳利,如同燃燒在灰燼深處的兩簇火焰。那不是瀕死的絕望,而是鋼鐵般的意志在絕境中燃燒的光芒!這目光像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劉安生,讓他所有的恐懼都化作了必須成功的決心。
“我是……同志……來救你……”他湊近她耳邊,用最輕卻最堅定的聲音說,“撐住!為了孩子!”聽到“孩子”二字,女人渙散的眼神猛地一凝,喉嚨里發出一聲微弱卻清晰的、近乎嗚咽的回應,隨即又陷入了昏迷。
時間緊迫!劉安生迅速脫下自己的外衣,裹住楊子傷痕累累的身體,將她背起。女人的身體輕得可怕,像一捆沒有生命的枯柴。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馱著這沉重的希望和絕望,按照伙夫老頭暗示的方向,沿著墻根陰影,一步步挪向小院深處另一道更隱蔽的、通往外面荒地的破舊木門。每一步都踩在生死邊緣,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驚雷。身后,隱約傳來士兵換崗的吆喝聲和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