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瀾將軍的手臂像鐵鉗一樣，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沒有用力，但那股不容反抗的氣勢，卻像深海的水壓，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人類，跟我來吧。”他的聲音里沒有了在大殿上的恭敬，只剩下一種例行公事的冷漠，以及一絲掩藏不住的優越感，“陛下為你準備的‘住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到的榮幸。”

我沒有反抗，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琳瑯被帶走的方向。那扇由巨大貝殼雕琢而成的華美大門已經合攏，徹底隔絕了我的視線，也仿佛斬斷了我與她之間最后一絲聯系。

我收回目光，平靜地對卡瀾說：“帶路吧。”

我的順從似乎讓卡瀾有些意外，他原本準備好的嘲諷和威嚇都堵在了喉嚨里。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奇特的戰利品，最終，他冷哼一聲，轉身在前面引路。

我們走出了雄偉的主殿。殿外的世界，更是讓我這個陸地來客嘆為觀止。沒有天空，頭頂是深邃而變幻的幽藍海水，無數發光的魚群如同流動的星河，在城市的上空穿梭。建筑并非磚石，而是由活著的、經過特殊催生的巨大珊瑚群構成，它們呈現出夢幻般的色彩和螺旋上升的姿態，尖塔直指頭頂那片幽暗的“天空”。道路是平整的白色海沙，兩旁點綴著水母狀的生物，它們一張一合，散發著穩定而柔和的光芒，是這座海底城市的街燈。

人魚們在街道上優雅地滑行而過，他們看到卡瀾將軍，無不躬身行禮，目光中充滿了敬畏。而當他們的視線落在我這個用雙腿笨拙行走、并且被將軍“護送”的異類身上時，那敬畏便瞬間轉化為了毫不掩飾的好奇、鄙夷和排斥。

“看，那就是公主從陸地上帶回來的人類。”

“真難看，居然沒有魚尾，靠兩條東西走路，像海里那些低等的爬蟲。”

“聽說就是他蠱惑了公主殿下，讓她在大殿上公然頂撞陛下。”

“一個卑賤的陸地生物，也敢妄想我們的珍珠？真是癡心妄想。”

竊竊私語聲如同細密的暗流，從四面八方涌來。我能聽懂他們的語言，這是琳瑯教給我的。每一句，都像一根細小的針，刺在我的皮膚上。我面無表情，只是將這些聲音，這些目光，連同這張張高傲而冷漠的面孔，一一記在心里。

我曾以為，琳瑯的善良與溫柔，是人魚族共有的特質。現在我才明白，那只是她一個人的光芒。或者說，在亞特蘭蒂斯這個等級森嚴的王國里，她的光芒，反而成了一個異數。

卡瀾顯然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他故意放慢了腳步，帶著我穿過了最繁華的幾條主街，仿佛在向全城的居民展示國王的威嚴和這個人類的“下場”。

隨著我們越走越遠，周圍的景致也開始發生變化。珊瑚鑄就的華美建筑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用巨大海獸的骨骼和粗糙的黑曜石搭建的簡陋房屋。水母燈的光芒變得昏暗而稀疏，發光的魚群也消失不見，整個區域都籠罩在一種陰冷、壓抑的氛圍中。這里的海水似乎都比王城中心要渾濁幾分，帶著一股淡淡的腥氣和腐朽的味道。

“這里，就是陛下的恩賜——異族區。”卡瀾終于停下腳步，帶著濃濃的譏諷介紹道，“所有非我族類的生物，或者犯了重罪被剝奪魚尾的族人，都會被安置在這里。陛下仁慈，讓你住在這里，也算是讓你找到‘同類’了。”

我環顧四周。幾個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人魚從陰影中探出頭來，他們的魚尾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白色，鱗片脫落，毫無光澤。還有一些長相怪異的海洋生物，蜷縮在角落里，用警惕而畏懼的目光看著我們。這里就像是亞特蘭蒂斯光鮮外表下的一個巨大瘡疤，所有被遺棄和被唾棄的，都被丟棄在這里，任其自生自滅。

卡瀾指著前方一個幾乎完全由黑色礁石鑿出來的洞穴，說道：“那就是你的新家了。進去吧，人類。好好享受陛下賜予你的‘寧靜’。哦，對了，陛下的命令是，在琳瑯公主與卡洛斯大人完婚之前，禁止你與公主有任何私下會面。當然，你也別妄想離開異族區，這里的邊界有皇家衛隊設下的水流結界，憑你的力量，碰一下就會被撕成碎片。”

他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與卡洛斯完婚……禁止見面……

他們甚至連一個虛假的希望都不屑于給予，直接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沒有理會他的叫囂，徑直走向那個所謂的“家”。洞穴里陰暗潮濕，只有一塊磨平的石頭算是床，角落里堆著一些散發著腥味的海草。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卡瀾站在洞口，看著我狼狽的樣子，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好好在這里反省吧，人類。想想國王陛下的那句話——不屬于你的東西，永遠不要妄想。”

說完，他轉身，帶著衛兵們離去，那暢快的笑聲在渾濁的海水中傳出很遠。

洞穴外再次恢復了死寂，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意義不明的嘶吼。我走到那塊冰冷的石床上坐下，無盡的黑暗和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將我包裹。

追妻之路，從一開始，就被斬斷得如此徹底。

……

與此同時，金碧輝煌的公主殿內，氣氛卻如同凝固的寒冰。

琳瑯被兩名衛兵“送”回了她的寢宮，這里是整個亞特蘭蒂斯最華麗、最舒適的地方。墻壁上鑲嵌著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散發著月光般皎潔的光輝；地面鋪著柔軟如天鵝絨的銀色海藻地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培育的珊瑚花園和嬉戲的珍奇魚群。

但此刻，這一切的美景，在琳瑯眼中都形同枷鎖。

“父王！”她掙脫衛兵的束縛，快步走到剛剛走進來的國王面前，美麗的眼眸中寫滿了焦急和懇求，“您不能這樣對他！陸珩是我的愛人，是我邀請來的客人，不是囚犯！”

人魚之王，塔羅斯，此刻已經褪去了在大殿上的滔天怒火，但臉色依舊陰沉如鐵。他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侍女和衛兵退下，華麗的寢宮里只剩下他們父女二人。

“琳瑯，”他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你首先是亞特蘭蒂斯的公主，其次才是你自己。你的婚姻，關乎著王國的未來，不是你一個人的兒女情長。”

“王國的未來，就要用我的幸福來交換嗎？”琳瑯的聲音顫抖著，“卡洛斯是什么樣的人，您比我更清楚！他野心勃勃，他的家族覬覦王位已久，您將我嫁給他，無異于與虎謀皮！”

“住口！”塔羅斯國王猛地轉身，目光如電，“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但現在是什么時候？海神的恩賜日益枯竭，我們賴以為生的生命珊瑚正在大片大片地枯萎！城外的‘遺棄之淵’里，那些被能量枯竭逼瘋的怪物越來越多！王城內部，各個部落為了爭奪僅剩的資源，已經快要撕破臉了！卡洛斯的家族掌握著王國最大的武裝力量和最重要的能量礦脈，在這個時候，我需要他的支持，王國需要他的忠誠！而你和他的婚姻，就是維系這一切的唯一紐帶！”

國王的聲音里充滿了痛心和無奈，他指著窗外那片看似繁華的王城：“你只看到了陸珩，只看到了你所謂的愛情！你看不到你腳下這座城市正在經歷怎樣的危機嗎？作為公主，享受了王國最好的供養，你就必須承擔起你的責任！”

琳瑯被父親的話震在原地，她知道，父王說的是事實。在陸地上的那段時間，她幾乎忘記了深海之下，她美麗的家鄉正在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

但……

“責任……難道我的責任，就是要放棄我愛的人，嫁給一個我鄙夷的人，然后一輩子活在痛苦和謊言里嗎？”琳瑯的眼淚終于滑落，在海水中化作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滾落在銀色的地毯上。“父王，陸珩他不一樣，他很勇敢，很聰明，他或許能幫助我們……”

“幫助我們？一個連在水里呼吸都需要依靠魔法護罩的陸地人類？”塔羅斯打斷了她，語氣中充滿了不屑，“琳瑯，你太天真了。我已經下令，在他徹底‘認清現實’之前，或者說，在你和卡洛斯完婚之前，禁止你們見面。你就待在公主殿里，好好反省一下，什么是王族的責任！”

“不！父王！”琳瑯沖上前去，想要拉住父親的衣袖。

塔羅斯卻只是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決絕。“我已經命令卡瀾將軍，將他安置在異族區。那里是什么地方，你應該清楚。如果他足夠聰明，就會自己選擇離開。如果他冥頑不靈……那異族區的環境，會讓他明白，什么是絕望。”

說完，塔羅斯不再看女兒一眼，轉身走出了寢宮。隨著他的離開，兩隊全副武裝的皇家衛兵出現在了門口，他們手持珊瑚長戟，面無表情地守衛在那里，將公主殿變成了一座華麗的監牢。

琳瑯頹然地跪倒在地，那些滾落的珍珠，在華美的地毯上散發著悲傷的光芒。

她想過父王會反對，卻沒想到會如此決絕，如此殘酷。

異族區……

一想到陸珩要被關在那個充滿絕望和污穢的地方，她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她嘗試著呼喚自己最親近的侍女，卻發現沒有任何回應。她試圖調動自己的水系魔法，想要沖破大門，卻發現整個公主殿都被一層強大的禁制所籠罩，那是屬于國王的，亞特蘭蒂斯最強大的力量，她所有的魔力都被壓制得無法施展。

父王，為了斬斷她的愛情，不惜將她徹底軟禁。

琳瑯慢慢站起身，擦干了臉上的淚珠。悲傷和無助過后，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穿過那些美麗卻虛假的景色，望向遙遠的，王城最偏僻、最陰暗的那個角落。

陸珩，你一定要等我。

我絕不會，就這么認輸。

……

洞穴的石壁上，滲出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聲音。

我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只有幾個小時。在這不見天日的海底，時間失去了意義。

饑餓和寒冷開始侵襲我的身體。琳瑯給我施加的避水咒和呼吸咒依然有效，但我終究是個人類，需要食物和熱量。

我強迫自己站起來，走出洞穴。

外面的世界依舊昏暗。幾個“鄰居”在陰影中窺探著我這個新來者，眼神中充滿了麻木和不懷好意。這里遵循的是最原始的叢林法則，弱肉強食。我能感覺到，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最容易下手的獵物。

一個高大的、半人半鯊的生物攔住了我的去路，他裸露的皮膚上布滿了傷疤，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人類，”他發出沙啞刺耳的聲音，指了指我脖子上掛著的一枚小小的海螺。這是琳瑯送給我的信物，她說在陸地上，可以通過它聽到海浪的聲音。

“把它給我。”鯊人命令道。

我握緊了那枚海螺，那是琳瑯留給我為數不多的念想。我搖了搖頭。

“找死！”

鯊人怒吼一聲，巨大的拳頭帶著兇猛的水流，朝我的面門砸來。他的速度極快，力量驚人，在水中，我根本不可能躲開。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不甘。

難道我的亞特蘭蒂斯之行，就要以這樣屈辱的方式，終結在這個骯臟的角落里嗎？

不！

我答應過琳瑯，要保護她！

如果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談何未來！

電光火石之間，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上心頭。我沒有去抵擋那只拳頭，而是將全部的意念，集中在了周圍的海水上！

我想象著，這些冰冷、壓抑的海水，不再是阻礙，而是我的武器，我的臂膀！

就在鯊人的拳頭即將砸中我鼻梁的瞬間，一股從未有過的奇妙感覺貫穿了我的全身。我仿佛聽到了水流的聲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我的靈魂。我周圍的海水，似乎真的聽從了我的意志，猛地向內一縮，形成了一道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高密度的水渦！

“砰！”

一聲悶響，鯊人的拳頭像是砸在了一面無形的墻壁上，巨大的反作用力讓他發出一聲痛呼，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周圍那些原本蠢蠢欲動的“鄰居”們，也都露出了驚疑不定的神色。

而我，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但我內心卻是一片狂喜。

剛才那是什么？

是錯覺嗎？

不，不是！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喚醒了。是在陸地上，琳瑯用她的吻渡給我的人魚族本源之氣嗎？還是因為我體內流淌著某種被遺忘的血脈？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這是我的希望。

是在這個被剝奪了一切的絕望之地，唯一能夠讓我活下去，并且奪回我被剝奪的愛人的希望！

我抬起頭，迎向鯊人驚疑不定的目光，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想從我這里拿走東西，就用命來換。”

我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渾濁的海水中清晰地回蕩。

鯊人猶豫了。他從我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他從未在任何一個新來者眼中看到過的東西。

那不是恐懼，不是絕望，而是一種比深海更冷、比礁石更硬的決絕。

最終，他低吼了一聲，不甘地轉身退回了陰影之中。

危機暫時解除了。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緊緊握著胸前的海螺。

琳瑯，等著我。

我不會讓你失望。

從今天起，我要在這里活下去。我要學會戰斗，學會掌控這股力量。

總有一天，我會走出這個牢籠，堂堂正正地走到你的面前，將你從那座華麗的監牢里帶出來。

我抬起頭，望向頭頂那片無法觸及的、幽藍色的“天空”，那里是王城的方向。

亞特蘭蒂斯，你奪走了我的愛人，將我囚禁于此。

但你不會知道，你同時也給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

一份足以顛覆一切的，力量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