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破血見心
- 百草游記
- 光會說說
- 4799字
- 2025-07-08 12:11:40
暮色初染時分,桃夭踏著青石板上的碎影緩步而行,緋色裙裾掃過沾露的野草。轉過山坳時晨霧未散,茅草屋頂的炊煙已裊裊升起,扎紅頭繩的稚童舉著風車跑過田埂,驚起數只啄食的麻雀。
赤漣忽然從云紋錦囊里探出頭來,鱗片折射著露水的清光:“原來人間的泥土這般松軟!”他化作少年模樣蹲在溪邊,指尖撩起的水珠。蜿蜒的土路旁,半熟的麥穗正簌簌地摩挲私語,野薔薇攀著竹籬開得潑辣,遠處傳來斷續的犬吠與貨郎的撥浪鼓聲。
當炊煙被山風吹散形狀時,斑駁的木制指路牌映入眼簾。墨跡漫漶的“青崖村”三字下,幾枝野山桃橫斜而出,花瓣正巧落在赤漣發間的銀鈴上。隔著潺潺的溪水,可見錯落的吊腳樓懸在峭壁,九曲回廊間飄著靛藍的染布,而山陰處竟有片不合時令的桃林,灼灼花海在暮春的風里翻涌如霧。
桃夭與赤漣剛接近村落殘破的籬笆邊緣,斜插在桃夭發間的青銅月輪突然發出微弱嗡鳴。溢出清冷如霜的光芒,如水紋般在暮色里層層漾開,震顫的頻率隨著她們邁出的每一步逐漸加劇,月輪對戾氣的感應使桃夭立刻警覺。
“等等。”桃夭將日輪從發間抽出,發出的熾熱光芒足以震懾那些心懷不軌的妖邪。赤漣火紅的魚尾倏地掃過枯草,紅鯉的妖身于身后若隱若現,尾尖金鈴無風自響。
月光穿過云隙灑在斑駁龜裂的土墻上,兩人踩著碎石小徑轉過最后一道山坳。坍塌的籬笆外歪斜著半截枯樹,樹皮上密密麻麻刻滿褪色的咒文。數十個舉著火把的村民正圍成半圓,鋤頭與鐮刀在銀輝下泛著冷光,他們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蜷縮在石磨旁的身影。
暮色四合時分,村口老槐樹下卷起腥風。那少年破舊的靛藍短打獵獵作響,赤足踏過青石板時洇開暗紅血跡。他動作迅猛,輕易格擋住那些攻擊。圍觀的婦女尖叫著后退,三個撲上前的壯漢被踢得撞斷石碾,斷裂的耙齒與鐮刀在月光下閃著寒芒。
“妖物!”里正藏在草垛后嘶吼,手中火把映出少年臉上蜿蜒的淚痕。那些游走在少年周身的黑霧凝成帶刺荊棘,絞碎了撲來的獵犬,頓時濺起溫熱血雨。有眼尖的村婦突然戰栗——少年后頸隱約浮著朱砂符咒,與三年前被燒死的李氏如出一轍。
“李氏復仇了!”周圍頓時亂作一團,原本氣勢如虹的村名連連后退,竟是不敢再上前一步。
少年望向眼前朝夕相處的族人,他喉嚨里滾動的嗚咽混著折斷的犁頭聲,深深楔入古樹。當古樹上的咒文被犁頭劃破時,少年忽然僵在原地。怒火在瞳孔翻涌,恍惚中看見那年雨夜被火把吞噬的素衣婦人,臨終前向自己拋來銅鈴鐺,而此刻它正在襤褸衣襟里燙得灼心,一瞬間的光芒晃了所有人的眼,等村民回過神來已不見了少年的蹤跡。村民更加惶惶不安。
少年死死咬住后槽牙望向眼前朝夕相處的族人,手指深深嵌入掌心,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珠。折斷的犁頭聲在死寂的曬谷場格外刺耳,陳年榆木開裂時迸濺的木屑混著生銹鐵刃崩裂的碎碴,隨著他喉間壓抑的嗚咽,一寸寸楔進古樹皸裂的樹皮。當犁尖劃破樹身上的古老符咒時,少年瞬間僵成石雕,冷汗浸透的粗麻衣料緊貼著劇烈起伏的后背。風不知何時停了,連曬谷場邊緣聒噪的蛐蛐都屏住呼吸。他瞳孔里翻涌的怒火中,倒映出三年前那個暴雨滂沱的深夜——黃豆大的雨點砸在婦人素白的中衣上,火把群在雨幕中明明滅滅地掙扎,灼焦的槐花香混著皮肉燒灼的焦糊味沖進鼻腔。那截皓白脖頸被麻繩勒出紫痕的婦人突然掙開桎梏,沾血的銀牙咬斷頸間紅繩,銅鈴鐺在半空劃出沾著血珠的弧線。記憶里鈴舌撞擊內壁的聲響此刻穿透時光,震得他左胸衣襟里那枚生滿銅綠的鈴鐺發燙,隔著粗布狠狠烙在心口。
當青白交織的強光從少年破碎的衣襟里炸開時,村民手中的鋤頭齊刷刷跌落夯土地。離得最近的王二狗舉著的火把驟然熄滅,焦黑的松脂滴在他僵直的虎口上竟渾然不覺。光芒中隱約浮現的青銅獸首虛影張開獠牙,將少年裹進光繭。等癱坐在地的老里正顫巍巍舉起煙桿,族老們才驚覺眼前的少年已不見了蹤影,而曬谷場中央只余下個泛著青煙的土坑,坑底帶血的銅鈴碎片讓舉著火把圍上來的眾人同時倒退三步——三年前做法事時暴斃的吳神婆,咽氣前攥著的正是這樣的殘鈴。
“惡咒......是惡咒現世了!”趙家寡母突然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她懷里嬰孩的啼哭像某種詭譎的訊號,曬谷場瞬間被此起彼伏的犬吠與鐵器墜地聲淹沒。幾個青壯漢子哆嗦著去扶癱軟的老里正時,誰都沒注意到古樹殘根下悄然綻放的七朵血色菌菇,暗紅菌褶在月光下緩緩舒張,如同七張咧開的嘴。
桃夭與赤漣上前擠進騷動的人群,青石板路上落滿被踩碎的枯萎桃葉。里正靠倚在枯樹下,聽罷兩人來意,老者渾濁的眼珠轉動著,回憶道:“那年驚蟄,雷電劈開了老桃樹,李娘子在樹洞里撿到了一名裹著紅綢的嬰孩......”話音未落,幾個老婦啐著唾沫縮進陰影里。
原來里許出生那夜,枯枝忽綻千朵重瓣桃花,晨露未晞時又盡數化作拳頭大的蜜桃。分食果肉的村民驚覺桃核空空如也,更詭異的是所有嘗過桃子的人,耳后都生出一粒朱砂痣。七年后流言如野火燎原,說里許眼角淚痣與貨郎王五如出一轍。里正說到此處,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指向那焦黑的桃樹:“曬谷場行刑那日,李娘子焦黑的右手始終指著桃樹方向......不久后主持的吳神婆也當場暴斃,手中還拿著里許的鈴鐺,而那株老桃樹竟然滲出了血,在村中接連發生怪事后,村里便做主請了幾位游方道士作法。他們在樹上畫下很多咒文,就這樣安分了幾年,村中卻有人看見里許背上與老桃樹如出一轍的咒文。”
人群中一名青壯年大喊道:“若不是在他下河洗澡時看見,誰知道這妖怪要躲多久,村里這些怪事都是他來了才發生的!”人群瞬間嘈雜起來。
赤漣鼓著腮幫子推開檔在他身前嘰嘰喳喳的村民,大步到枯樹前蹲下身,撥開枯樹根部的浮土,七朵血色菌菇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桃夭指尖撫過樹身咒文,忽然轉頭望向祠堂方向:“當年吳神婆暴斃時,手里握著的殘鈴可還在?”里正顫巍巍指向土坑,赤漣躍入時驚起數只碧眼烏鴉。
“這殘鈴與老桃樹氣息相似,若是綴在桃木劍上,可辟邪消災。”桃夭將鈴鐺舉向正午日頭,銅銹簌簌剝落,里正身旁族老們面露驚恐,竊竊私語道:“吳神婆那桃木劍似乎是用的老桃樹的木料,原本李寡婦給里許的鈴鐺也不知怎么到了她手上......”
“李氏冤魂被咒文困在樹中,昨夜子時......”話音被陡然炸響的驚雷打斷,枯樹枝椏間滲出殷紅汁液,漸漸在地上匯成“血債血償”四個大字。
里正大著膽子上前仔細端詳,卻跌坐在菌菇叢中,發現那些血色傘蓋竟生出人臉紋路,赫然是早已死去的李寡婦,桃夭拾起一朵輕嗅:“七日內若不能解了這母子連心咒,這些怨氣凝成的血菇便會吸盡全村生氣。”。
天將破曉,東邊山道傳來凄厲鴉鳴,里正帶著十余名村民跪在桃夭面前。老里正將額頭貼緊青磚,顫聲道:“村中怪事接二連三,求仙子垂憐。”桃夭取下月輪簪子,垂眸望著月輪忽明忽暗的閃爍,赤漣腰側金鈴無風自動。桃夭折下老桃樹枯枝枝輕點地面,緋色紋理自枯樹綻開,如樹根般的流光直指后山亂葬崗。
桃夭將骨節分明的五指壓在躁動人群前,月輪簪磕在石磨上發出清響:“諸位且安心歸家,待里許歸來自與你們說與事情真相。”她轉身時緋色裙擺掃過滿地狼藉,赤漣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后。
山嵐在松針間流淌,初陽將墓碑上新刻的“李氏“二字染成金紅色。里許屈膝跪在濕冷的草窠里,沾著泥的十指深深摳進墳塋,肩胛在破舊短打下劇烈起伏,晨露正順著青年翕動的睫毛滾落進新翻的泥土。斷續的嗚咽驚起林間宿鳥,撲棱棱的振翅聲里,赤漣甩著巨大赤色鯉魚尾來到里許身旁,尾尖金鈴忽地迸射金光,鈴舌撞碎凝滯的暗室。蜷縮在墳前的少年渾身劇顫,未干的淚痕還凝在下頜,瞳孔卻已縮成針尖。
赤漣足尖點地凌空后撤。對面里許雙目猩紅如血,周身翻涌的黑色怨氣將赤漣逼得后退,三千墨發在風中狂舞如蛇。里許后背浮現暗紫色咒印,裸露的皮膚下青紫色血管如毒蟲蠕動,沸騰的妖血在月華下蒸騰起血霧。黑紅怨氣織成天羅地網,驚起滿山棲鳥哀鳴。
桃夭素手結印踏月而來,月光傾瀉在桃夭修長的指節間,那支雕著纏枝紋的青銅發簪突然震顫起來。她松開綰發的右手,青銅表面浮現出蛛網般的暗紋,簪身在半空中延展變形,兩側刃口如春蠶食葉般層層剝落,青銅光澤流轉間已化作彎刀,寒光凜冽得能割破夜色。“太陰鎮魂,萬邪歸寂!”少女清叱聲中,月輪懸停于里許天靈上三寸處,霜色月華如天河倒灌,將翻涌的妖氣一寸寸壓回經脈。
里許眼中血色漸褪,恍惚看見自己倒映在刀身上的面容——左側臉頰已爬滿蛛網狀的妖紋,被月華照到的部位正緩慢褪成蒼白色。靈臺深處禁錮的記憶如冰層乍裂,某個雪夜捧來的熱茶,某次饑餓時遞來的窩窩頭,零碎畫面混著桃樹香氣沖開怨氣桎梏。
里許站在村口老槐樹下,指節捏得發白。那些深埋的記憶突然鮮活起來——去年寒冬李寡婦咳疾發作時,是王嬸連夜送來枇杷膏;自家屋頂被暴雨掀翻那日,趙鐵匠帶著徒弟扛著杉木來修繕。可當視線掃過青石板路上那道暗褐色的狗血符咒,喉頭又泛起苦腥味。
“你瞧他們晾在竹竿上的百家布。”桃夭指向那素色麻布拼成的襁褓。
里許囁嚅道:“張婆婆眼睛都快熬瞎了,說要給李姐未出世的孩子討個吉利。”
赤漣的金鈴撞出清響,三人走進村巷時,曬場上的談論聲戛然而止。槐樹蔭下納鞋底的婦人們攥著頂針往后挪,竹匾里曬著的刺梨干滾落幾顆,沾了青石板縫里經年的灰。里許看見王嬸緊攥著桃木簪放在胸前,趙鐵匠的徒弟慌忙間踢翻了淬火桶,暗紅銹水正滲進刻著鎮邪咒的墻根。
“妖...”不知誰倒抽著冷氣,村口拴著的黑狗突然狂吠起來。里許耳尖微動,聽見祠堂里銅鐘敲響。他盯著自己投在井臺上的影子,左臉妖紋在日頭下泛著青鱗般的冷光。
風里飄來百家布的清苦氣息,混著老槐樹上新纏的艾草繩。里許忽然發現,那些垂落的槐樹枝末端,竟都系著浸過雄黃的銅錢。青石板路上浮動著槐花香,里正皂靴剛踏上祠堂臺階又猛然頓住。人群深處立著的少年青衫獵獵,衣擺無風自動,里正攥著煙桿的手竟滲出冷汗。桃夭廣袖翻飛間拋出一枚桃核,落地間化作斑駁樹影,將里許背后咒文映得纖毫畢現。
“百年道行方能化形的桃仁精。”她指尖點在少年眉心,本枯死的老桃樹虬枝應聲顫動,“朱砂痣乃天雷劫痕,正因如此...”話音未落,里許徒手捏碎飛來鎮妖石,碎石簌簌墜落滿地。赤漣腰間銀金鈴忽作龍吟,村民們瞳孔里漸次浮現多年前的畫面——暴雨夜李氏在樹洞拾得發光桃仁,桃仁變化為一名嬰孩,那時襁褓中的嬰孩背后已有淡淡金紋,吳神婆設計李氏,偷盜鈴鐺,卻被李氏冤魂索命,而里許卻怕李氏傷害無辜之人,親手將其封進老桃樹之中。種種事件真相逐漸清晰。
當老桃樹最后一片枯葉在回溯中返青時,先前叫嚷著“妖物”的婦人已不自覺松了攥緊的衣襟。
“諸位耳后的朱砂痣乃天雷劫痕,想必各位在當時吃下那桃子之后都感受到了自身身體素質的提高,老桃樹以自身修為為注,結出蜜桃,各位承了它的恩便要還它的情,雷劫未已,只是以另一形式而至,諸位今日對里許所作之事便是那劫,若里許造了殺孽,即便沒有那子母咒,那些因果也將報應到你們身上,沒有好下場,所以還希望各位能真心悔改,好好對待里許,并還李氏清白,使她好去往生。”桃夭領著眾人來到老桃樹前道,將新結的桃實剖開,內里竟生出血絲,與里許腕脈同頻跳動。
桃夭廣袖翻涌間抖落漫天星屑,古桃樹盤根處忽生潺潺水聲,竟有赤金液體在虬結根系間流轉。她以簪尾輕叩樹身,樹皮皸裂處登時浮起萬千螢火,聚作老叟虛影朝著眾人顫巍巍作揖。”這老精怪舍了渡劫的法身,將諸位命魂裹在桃膠里避過雷刑。“素手拈起片半枯桃葉,葉脈間赫然映出當日眾人分食蜜桃的幻影。
一道耀眼奪目的天雷驟然撕裂天際,帶著震耳欲聾的轟鳴,瞬間劈散了老叟的虛影。在那電光閃爍的剎那,眾人清晰地目睹了昔日李氏在熊熊火海中扭曲的猙獰面目,與老叟一同化為縷縷青煙消散無蹤。村民們紛紛跪倒在地,誠心誠意地向里許表達深深的歉意,他們淚水漣漣,為過往的愚昧無知和盲目行為感到刻骨的懊悔。
偏見與誤解如無形的迷霧,籠罩著村莊,導致心靈深處的瘀堵,阻礙了生機流動。村中過往的悲歡離合如畫卷般重現——從誤解的爭執到和解的淚水,里許將懷中鈴鐺交給桃夭,幾乎瞬間鈴鐺化作一顆通體澄紅的桃仁,桃夭與赤漣向村民們和里許深深一揖,隨后轉身,重新踏上旅程,他們的身影融入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