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08章 云歸深處 5.6 兵撤暗流

5.6兵撤暗流

墨汁如潑濺的污血,在冰冷的青磚地上猙獰蔓延。那方上好的端州紫石硯,被殷凝之狠狠貫在地上,裂作數塊,飛濺的碎片甚至擦過幕僚李延年的下擺,留下幾點污濁的墨痕。

“桓家老賊!”殷凝之的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嘶啞,在地窖凝滯的空氣中震蕩,撞在四壁堆疊的陳舊糧袋和懸掛的干肉上,激起沉悶的回響。他胸口劇烈起伏,身上那件象征州牧身份的深青色錦袍,此刻被粗重的呼吸繃得緊緊的,前襟沾染著幾點方才因暴怒而潑灑的墨漬,像幾塊丑陋的胎記。地窖深處唯一的光源,是角落石臺上幾支粗大的牛油蠟燭,燭火被這突如其來的咆哮驚得猛烈搖曳,將他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映在布滿霉斑的土墻上,巨大、猙獰、搖曳不定,仿佛隨時要從墻上撲噬下來??諝饫锘祀s著泥土的腥氣、陳糧的霉味、燭火的焦油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銹氣——來自地上那卷剛剛被丟棄的、邊緣染著深褐色污跡的帛書。

李延年屏著呼吸,手指冰涼。他太熟悉眼前這位州牧大人了。瑯琊王氏的嫡脈貴種,平日里最重風度儀態,講究的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此刻竟被一封密報逼得如此失態,摔了視若珍寶的第三塊硯臺……這密報里的內容,怕是比泰山崩裂更要命千百倍。

他小心翼翼地躬身,避開地上墨汁的狼藉,枯瘦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伸向那卷被丟棄在墨跡邊緣的帛書。指尖觸到那冰涼的織物時,一股寒意直透骨髓。帛書本身是上好的素白細絹,可其邊緣洇染開的深褐色污跡,干涸、僵硬,散發出一種死亡特有的鐵銹與腐敗混合的氣息——那是信使的血,一個拼盡最后一口氣沖進江州、只來得及說出“建康……桓……州牧……”幾個字便咽氣的忠仆的血。李延年甚至能想象出那信使倒在城門甬道冰冷的石板地上,身體逐漸僵硬,懷中這封浸透了他生命熱度的帛書慢慢冷卻、凝固的景象。他穩了穩發顫的手指,強壓下心頭的悸動,緩緩展開帛卷。

燭光跳躍著,舔舐過帛書上的字跡。那并非尋常墨色,而是一種更濃稠、更暗沉的紅,仿佛是將凝固的朱砂研磨進了最深的夜色里,又像是用飽蘸了生命的液體書寫而成。每一個筆畫都帶著一種觸目驚心的力量感,力透絹背,鋒芒畢露,充滿了刻骨的不祥。

[縱虎噬民,嫁禍高僧。]

八個字,如八柄燒紅的匕首,狠狠扎進李延年的眼底,又順著血脈直刺入心臟,讓他瞬間手腳冰涼,幾乎握不住那輕飄飄的帛絹。

“縱虎噬民……嫁禍高僧……”他喃喃復述,聲音干澀得如同沙礫摩擦,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他猛地抬頭,望向殷凝之,眼中是巨大的驚駭與難以置信,“大人!這……這指控……是要將江州王師置于何地?更是要將大人您……將整個瑯琊王氏……

“置于死地!”殷凝之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要刺破地窖的穹頂,卻又在最高處戛然而止,化作一種近乎虛脫的低沉,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那八個字抽干了。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一個堆滿賬簿的木架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在搖曳的燭光中彌漫開一片灰霧?!罢D我王氏三族?呵……呵呵……”他低低地笑起來,笑聲空洞而絕望,在逼仄的地窖里回蕩,比哭更難聽,“桓玄這老匹夫……好狠的手段!好毒的計策!”

他猛地抬手,指向地窖入口那扇緊閉、沉重的木門,仿佛能穿透厚實的木板和層層泥土,直指外面那片被戰火蹂躪過的潯陽土地:“縱虎?他桓玄才是真正放出餓虎之人!那些所謂的‘流民’、‘潰兵’,多少是他桓氏蓄養的死士假扮?多少是受了他桓氏密令的豺狼?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屠戮了多少無辜百姓!如今這滔天血債,這萬民沸騰的怨氣……”他的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他竟要一股腦兒,扣在我殷凝之頭上!扣在那些為護持百姓、甚至不惜以肉身擋在虎狼之前的僧眾頭上!”

李延年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明白了這八個字背后所代表的森然殺局。他眼前仿佛浮現出建康城太極殿上,桓玄那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群臣,最終定格在瑯琊王氏的代表身上,嘴角噙著冰冷的、志在必得的笑意。而這份血書密報,就是投向王家陣營最致命的一把淬毒匕首。

“嫁禍高僧……嫁禍高僧……”李延年反復咀嚼著這四個字,心頭雪亮,“是了!如今江州內外,誰人不知東林寺僧眾在此次浩劫中舍身護民?慧遠、僧徹兩位大師更是身受重創,幾乎殞命!百姓感念其恩德,視若活佛。若此時,朝廷突然降下旨意,說這些高僧……說他們才是引來虎患、甚至暗中勾結流寇殘害百姓的元兇……大人您作為地方主官,非但未能明察,反而倚重這些‘妖僧’,甚至派兵助其‘掩飾罪行’……”

他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這……這‘縱虎噬民’的罪名,便如同滾燙的烙鐵,死死焊在了大人您的身上!東林寺的慈悲,瞬間化作您瀆職、昏聵乃至同流合污的鐵證!百姓的感恩戴德,頃刻間就會化為沖天的怒火!屆時,桓玄只需在朝堂上振臂一呼,為‘無辜受難’的江州百姓‘伸張正義’,要求嚴懲昏官與妖僧……我王氏……頃刻間便是眾矢之的,萬劫不復啊!”

殷凝之聽著,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最后只剩下一片死灰。李延年的剖析,將他心底那最深的恐懼赤裸裸地挖了出來,攤在燭光下。他仿佛看到了建康城宣陽門外,桓玄的親信高舉著這道“血證”,聲嘶力竭地控訴;看到那些不明真相、被煽動起來的所謂“民意”,如狂潮般沖擊著王家的府邸和門生故吏;看到自己家族百年的榮光,在“縱虎噬民”、“包庇妖僧”的滔天罪名下,轟然倒塌,被釘死在恥辱柱上,株連三族,血流成河!

“他……他是要把我王氏,架在天下人的怒火上烤!”殷凝之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嘶啞得不成樣子。他抬起手,用力揉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桓玄老賊……處心積慮,等的就是這一刻!借著這場天災人禍,借著江州的尸山血海,他要將我瑯琊王氏,連根拔起!為他桓氏徹底把持朝綱,掃清這最后的障礙!”

地窖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重得讓人窒息。燭火不安地跳動著,將兩人僵硬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斑駁的墻壁和堆積的雜物上,如同鬼魅。李延年只覺得后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中衣,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冰涼。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飛快地思索著。那封要命的血書密報已如離弦之箭射向建康,桓玄必然已張開羅網,只等獵物入彀。江州這邊,任何與東林寺的牽連,任何試圖追查“虎患”真相的舉動,甚至任何對僧眾的公開維護,在桓玄的惡意曲解下,都將成為坐實殷凝之罪名的“鐵證”。

“大人,”李延年艱難地開口,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緊,“當務之急,是立刻……立刻與東林寺切割!必須讓朝廷、讓天下人看到,大人您對此事毫不知情,甚至……甚至也是被那些僧人蒙蔽利用的受害者!”

“切割?”殷凝之猛地抬眼,眼中布滿血絲,死死盯著李延年,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有絕望,有暴怒,還有一絲被逼到懸崖邊緣的瘋狂,“李延年!你以為本官不想嗎?!可你看看外面!看看這江州城!慧遠、僧徹他們舍身護民,多少雙眼睛看著?多少百姓記著他們的恩情?他們流的血,現在還染在袈裟上,未干!此時我若翻臉不認,將他們推出去頂罪,與桓玄何異?那些親眼目睹的百姓會怎么想?他們會信嗎?只怕我這‘昏聵無能’、‘縱虎噬民’的罪名沒洗清,又添上一條‘忘恩負義’、‘構陷忠良(僧)’的罵名!民心若失,我王家在這江南,還有立足之地嗎?!”

他喘著粗氣,胸脯劇烈起伏,像一頭被困在鐵籠里的受傷猛獸。一邊是家族傾覆、三族盡誅的滅頂之災;另一邊是民心向背、道德良知的萬丈深淵。無論向哪邊邁出一步,似乎都是粉身碎骨?,樼鹜跏习倌昵遄u,他殷凝之個人的功過榮辱,此刻都在這地窖昏暗的燭火下,被那八個血淋淋的字壓得搖搖欲墜。

李延年被殷凝之的質問噎得啞口無言。他何嘗不知此事的棘手?江州城內的局面,早已被僧眾的鮮血和百姓的感恩塑造成了一尊無形的巨像,沉重地壓在他們頭上,讓他們動彈不得。強行切割,只會引來更猛烈的反噬??扇舨磺懈?,難道就坐等桓玄的屠刀落下?

“大人,硬碰硬自然不行?!崩钛幽晟钗豢跉?,壓下心頭的慌亂,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如同在絕境中尋找縫隙的毒蛇,“但‘切割’并非只有明火執仗一種方式。我們可以……‘被動’切割?!?

殷凝之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鎖住他:“說!”

“桓玄的刀鋒所指,無非是大人您與東林寺‘勾結’,甚至‘縱容’其引來災禍。”李延年語速極快,思路在巨大的壓力下反而異常清晰,“那我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大人您立刻抱病!對外宣稱因江州慘變,憂憤交加,心力交瘁,以致舊疾復發,臥床不起,無法視事!所有軍務、政務,暫時交由……交由州丞代理?!?

殷凝之眉頭緊鎖,顯然在急速權衡此計的利弊。

“同時,”李延年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以江州城百廢待興、流寇余孽尚未肅清、恐其趁虛而入為名,下令城外駐守的兵馬即刻拔營,撤回城內!尤其是……尤其是靠近東林寺后山的那幾營人馬!”他刻意加重了“后山”二字。

殷凝之瞳孔驟然一縮,瞬間明白了李延年的用意。撤兵!將原本在城外監視、甚至某種程度上也是保護著東林寺后山方向的兵力,全部撤回城內!這看似尋常的軍事調動,實則是一步極其陰險的棋。一旦撤兵,那后山的屏障便蕩然無存。若此時,那傳說中的山君……或者任何一股“流寇”再度出現,襲擊東林寺……

“你是說……”殷凝之的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大人!”李延年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氣音,卻字字如冰錐刺骨,“東林寺地處偏僻,靠近深山。若在我方兵馬撤走之后,不幸再遭‘流寇’或‘猛獸’襲擊,那便是天災人禍,防不勝防!與大人您何干?您那時已然‘病重’,連床都下不了!至于寺中僧眾……他們之前能擊退賊寇,護佑百姓,那是佛法無邊,功德無量??扇暨@次不幸力有未逮,那也是天數使然,非戰之罪!悲則悲矣,卻也徹底洗清了他們與大人您之間,任何可能被桓玄利用的‘勾結’嫌疑!”

他頓了頓,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大人您病倒,無法有效調度兵馬保護,才導致了高僧們的悲劇。大人您也是痛心疾首的‘受害者’啊!如此一來,桓玄那‘縱虎’、‘勾結’的污蔑,便如同無根浮萍,不攻自破!百姓的哀思,只會轉向對高僧的追念和對大人您病體的擔憂,再不會將怒火引向大人您和王家!”

地窖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牛油蠟燭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兩人粗重壓抑的呼吸。燭光將殷凝之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半,一半在燭光下慘白如紙,另一半則沉入濃重的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他僵立著,仿佛一尊瞬間被冰封的石像。李延年的話,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吐著信子,誘惑著他走向那看似唯一能保全家族、卻注定要墜入無盡黑暗深淵的路徑。

犧牲東林寺!犧牲那些剛剛為江州百姓流盡了鮮血的僧人!犧牲慧遠,犧牲僧徹……甚至犧牲那頭通靈的山君!用他們的血,來澆滅桓玄點燃的焚身之火,換取王氏一族的茍延殘喘!

“大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李延年見他久久不語,心中焦急萬分,忍不住再次催促,聲音帶著一絲破音的尖利,“桓玄的屠刀已在路上!我們每遲疑一刻,王氏便離萬劫不復近一步!那些僧人他們本就是方外之人,生死早已看淡。用他們的涅槃,換我瑯琊王氏百年基業和闔族數千條性命,這是不得已的慈悲??!”

“不得已的慈悲?”殷凝之喃喃重復,聲音空洞。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保養得宜、此刻卻控制不住微微顫抖的手指。這雙手,曾批閱公文,指點江山,也曾于蘭亭曲水流觴,揮毫潑墨,寫下清雅飄逸的書帖。如今,卻要在暗無天日的地窖里,簽署一份將恩人推向地獄的撤兵令?他眼前猛地閃過擔架上慧遠那張因失血過多而灰敗的臉,閃過僧徹抬著擔架時那嘶吼著“抬穩!”的赤紅雙眼,閃過山崖上,那頭巨虎凝望著染血袈裟時,那雙鎏金獸瞳中流露出的、清晰得令人心顫的人類般的悲慟……

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絞痛。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殷凝之身體劇烈一晃,臉色瞬間變得金紙一般,他猛地捂住嘴,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

“咳咳,咳……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毫無征兆地噴濺出來,星星點點,如同凄厲的紅梅,灑落在他深青色的錦袍前襟,也濺在了李延年蒼白的臉上和那封攤開的血書密報之上。那新鮮的、溫熱的血,與帛書上早已凝固的、來自信使的暗褐色血痕,以及那八個用濃稠朱砂寫就的“縱虎噬民,嫁禍高僧”的字跡,詭異地重疊、交融在一起,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構成一幅觸目驚心、充滿了不祥與絕望的圖景。

“大人!”李延年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攙扶。

殷凝之卻猛地推開他,用染血的袍袖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跡。他抬起頭,臉上已無半分人色,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眸中交織燃燒。

“筆墨……”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敗的風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的氣息,卻又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冰冷命令,“拿筆墨來!”

李延年心頭巨震,瞬間明白了這命令的含義。他不敢有絲毫遲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撲到旁邊一張堆滿雜物的矮幾旁,顫抖著拂開上面的灰塵,慌亂地尋找硯臺和筆。才想起最后一塊硯臺剛剛已被太守摔碎在地。他目光急掃,瞥見角落里一個盛放粗鹽的粗陶罐,也顧不得許多,一把將里面的鹽倒掉,又手忙腳亂地從一個竹筒里倒出些清水進去,胡亂抓起一塊碎裂的硯臺殘片,就在那粗陶罐里瘋狂地研磨起來。墨汁渾濁,帶著鹽粒和泥土的雜質。

殷凝之看也不看那粗陋的臨時“硯臺”,一把奪過李延年遞上的、筆尖都有些開叉的舊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染血的帛書,仿佛要將那八個字刻進靈魂深處。然后,他猛地將筆尖戳進那渾濁的墨汁里,飽蘸濃黑,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戾氣,在那份宣告他命運的血書密報背面大片空白處,狠狠劃下,筆走龍蛇,力透絹背:

“撤!”

一個巨大的、墨汁淋漓的“撤”字,如同垂死巨獸最后的咆哮,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和徹骨的絕望,猙獰地覆蓋在“縱虎噬民,嫁禍高僧”這八個字的背后。墨色迅速滲透了帛絹,正面的朱砂字跡在墨色的暈染下,扭曲變形,愈發顯得妖異而恐怖。

寫完這個字,殷凝之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手中那支舊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染血的青磚地上。他身體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向后軟倒,重重地靠在了那堆滿賬簿的木架上,震得灰塵再次簌簌落下。他仰著頭,雙眼空洞地望著地窖頂部那一片被燭火勉強照亮的、蛛網密布的黑暗,嘴角殘留的血跡在昏暗的光線下,紅得刺眼。

李延年顫抖著,雙手捧起那封承載著撤兵命令和雙重血跡的帛書。那薄薄的絹布,此刻卻重如千鈞,冰冷刺骨,仿佛捧著一塊剛從地獄巖漿里撈出的烙鐵。

“大人,印信?”他聲音發顫地提醒。

殷凝之仿佛沒有聽見,依舊直勾勾地盯著頂上的黑暗。過了許久,他才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抬起手,摸索著從腰間解下那方象征江州州牧權威的青銅龜鈕官印。他沒有看,只是憑著感覺,將印重重地、胡亂地摁在了那個巨大的“撤”字旁邊。印泥是尋常的朱砂,紅得鮮艷,印在墨跡與血污之上,像一個新鮮的、小小的傷口,又像是一個冷酷的、最終的裁決。

李延年小心翼翼地吹干印跡,將帛書仔細卷好,緊緊攥在手中,那冰冷的觸感直透心底。他最后看了一眼癱靠在木架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殷凝之,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說。他深深吸了一口地窖里混雜著血腥、墨臭和霉味的污濁空氣,猛地轉身,像一道幽魂般,迅速而無聲地走向地窖那扇緊閉的沉重木門。

“吱呀——”令人牙酸的木軸轉動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李延年用力拉開木門,一股冰冷潮濕、帶著泥土氣息的空氣猛地灌入地窖,吹得角落的燭火瘋狂搖曳,幾欲熄滅。門外,是通往地面的狹窄石階,上方隱約透下一點微弱的天光,卻無法照亮這地底深處的絕望。李延年的身影在門口只停留了一瞬,便被那濃重的黑暗吞沒,腳步聲急促地沿著石階向上奔去,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死寂之中。

門,在他身后沉重地、緩緩地合攏。

“砰?!?

一聲悶響,隔絕了最后一絲外界的氣息。地窖徹底陷入了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與死寂,唯有角落那幾支牛油蠟燭,還在頑強地燃燒著。燭火被關門的氣流沖擊得劇烈搖晃,投在墻壁上的巨大陰影瘋狂地扭動、掙扎,如同地獄中受刑的靈魂。光與影在殷凝之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瘋狂跳躍、切割,時而將他映照得如同厲鬼,時而又將他徹底吞沒在無邊的黑暗里。

他依舊癱靠在木架上,一動不動。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跡,在搖曳的燭光下,紅得驚心動魄,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詛咒。

作者努力碼字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永济市| 六枝特区| 芷江| 五台县| 温宿县| 金寨县| 富源县| 新乡市| 乾安县| 察哈| 嘉义市| 元朗区| 西林县| 吉安市| 聂拉木县| 弥勒县| 颍上县| 陈巴尔虎旗| 石柱| 嘉定区| 高阳县| 桑日县| 彭阳县| 保靖县| 乐山市| 法库县| 天峻县| 平凉市| 东光县| 璧山县| 皮山县| 甘孜县| 卢湾区| 山西省| 红桥区| 商洛市| 巴东县| 永年县| 博爱县| 曲周县| 南岸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