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刮骨禪音
藥寮里的苦艾煙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在狹小的空間里盤旋、彌漫，每一口呼吸都帶著嗆人的苦澀。三十六盞油燈在墻壁懸掛的銅鏡反射下，光芒層層疊疊，將慧遠裸露的肩創(chuàng)照得如同一個猙獰的血窟。那傷口邊緣的皮肉外翻著，暗紅的血漬凝結在周圍，又不斷有新的血液滲出，順著肩胛往下淌，在鋪著的粗布上暈開一朵朵深色的花。
慧安法師手持一把青銅刮刀，刀身泛著冷冽的光。他眼神凝重，小心翼翼地將刮刀探入慧遠的傷口，當?shù)度袆幉涞焦敲鏁r，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聲音尖銳而刺耳，像是惡鬼在幽暗的角落里啃噬佛陀的指骨，讓人聽著頭皮發(fā)麻。每刮一次，原本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老僧慧遠，脊背便會猛地弓起三寸，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身上的袈裟早已被汗水浸透，那些汗?jié)n風干后，在衣料上結出一層薄薄的鹽霜，順著褶皺的紋路分布，像是歲月刻下的痕跡。
“停手！”道明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上前抓住慧安的腕骨，聲音里帶著急切與擔憂，“師父肩窩有碎骨逆生！”他的指尖所觸之處，正是三塊尖銳的、倒刺入胸腔的骨茬，稍一觸碰，慧遠的身體便會微微顫抖。慧安聞言，迅速抽刀，就在這一剎那，慧遠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渾濁卻又帶著一絲異樣的清明，枯瘦如爪的手猛地鉗住了醫(yī)僧慧安，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虎骨……原是菩薩骨……”這九個字如同真言，震得旁邊藥釜的鐵耳嗡嗡作響，釜中翻騰的沸湯表面，竟緩緩浮起七朵血色的蓮紋，那蓮紋在湯水中微微晃動，詭異而神秘。
道明心中一凜，立刻撲向角落的佛龕。佛龕是用上好的檀木制成，散發(fā)著淡淡的木香。檀木座上，一枚山君的斷齒靜靜躺著，齒尖森白如匕首，在燈光下閃著寒光，齒根的凹槽里凝結著一塊紫黑的毒痂，透著一股不祥之氣。道明正要伸手撬取齒粉，慧安卻忽然揮起戒刀，朝著自己的左臂劈落！只聽“噗嗤”一聲，左小臂齊肘而斷，斷肢帶著鮮血落入沸騰的藥釜中，白色的骨頭在翻滾的湯浪中浮沉，宛如一支沉睡了千年的玉簪。“取吾骨代虎骨！”斷腕的慧安法師吼聲未歇，窗外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山君長嘯，那嘯聲穿透風雪，充滿了力量。緊接著，殿中那口三百斤重的北魏太和鐘，竟無人自鳴起來，一共響了十三聲，鐘身陰刻的《楞嚴咒》經(jīng)文，在鐘聲的震蕩下，竟緩緩滲出金色的漆液，順著文字的紋路流淌，熠熠生輝。
道明嚇得渾身顫抖，卻還是強忍著恐懼，伸手從藥釜中撈出慧安的斷臂。當他用工具刮取尺骨上的骨粉時，骨屑紛飛，如同細小的雪花在空中飄落。這些骨屑混著血水灑入藥釜的剎那，湯面突然浮現(xiàn)出奇異的景象：那些碎骨竟然自動聚攏，組成了一只虎的形狀，而斷腕處的血脈則盤繞交錯，形成了一個“卍”字。藥氣蒸騰間，慧遠肩頭的傷口突然噴出一股黑血，三道黑色的毒痕如同活蛇般在皮肉上扭動、游走，最后竟組合出一個桓字徽記！那徽記顏色深沉，仿佛帶著一股邪惡的力量，讓人不寒而栗。
“按住師父！”慧安用僅存的右臂死死壓住躁動的慧遠。他再次拿起青銅刮刀，探入慧遠的創(chuàng)口剮除毒素，這一次，刀刃觸碰到骨頭時，竟發(fā)出了如同梵唄般的回響，悠揚而空靈。每剮一刀，房梁上便會墜下一串冰凌，那冰凌晶瑩剔透，竟是藥氣凝結而成的冰晶舍利，它們落地的瞬間，便會綻開一朵七瓣的血蓮，血蓮的花瓣嬌艷欲滴，卻又帶著一絲詭異的美感。道明彎腰拾起一枚冰舍利，透過那透明的冰晶，驚見內里竟然封印著一個幼虎的幻影，那幻影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
子夜時分，狂風如同發(fā)怒的野獸，猛地撞開窗欞，窗戶“哐當”一聲被撞開，寒風裹挾著鵝毛大雪灌入藥寮。油燈的火苗在風雪中劇烈搖晃，驟然變成了幽藍的顏色，映照得屋內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詭異的光暈。就在這時，慧遠肩頭的桓字毒徽突然凸起，像是有生命般在皮膚下游動，緊接著，三條毒蛇猛地破皮而出！蛇首上竟然簪著桓府死士特有的青銅面甲，那面甲冰冷而猙獰，毒牙閃著寒光，直勾勾地噬向慧安的咽喉。
“孽障！”道明怒吼一聲，迅速揮起身邊的桃木藥杵劈斬過去。桃木藥杵剛一觸碰到蛇身，便“騰”地一聲燃起了青焰，火焰舔舐著蛇身，發(fā)出“滋滋”的聲響。蛇身被燒得焦裂，露出了里面的鐵鱗——原來這些根本不是真的毒蛇，而是機括操控的傀儡蛇！傀儡蛇的殘骸中，跌出半片青銅齒輪，齒牙的縫隙間，還卡著幾根山君的金毛，金毛在幽藍的火光下閃著淡淡的光澤。
就在此時，藥釜突然“轟然”一聲炸裂開來。滾燙的沸湯四處潑濺，所到之處，地面被蝕出三具幼虎輪廓的焦痕，那焦痕邊緣發(fā)黑，仿佛是被烈火灼燒過一般。慧安見狀，突然盤坐在自己斷腕的地方，用僅剩的右手蘸著流出的鮮血，在那些焦痕上書寫《往生咒》。他的動作緩慢而堅定，每一個血字落下，都仿佛帶著一種神圣的力量。血字滲入地面三尺之深，地下竟傳來了幼虎稚嫩的嗷鳴之聲，那聲音微弱卻清晰，充滿了痛苦與渴望。道明連忙找來工具，扒開地上的青磚，只見磚下埋著三枚虎牙，齒根處纏繞著細細的毒絲線，那毒絲線的材質和顏色，正與剛才傀儡蛇鱗上的同源！
“以毒攻毒！”慧安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抓起那些毒絲，毫不猶豫地按入慧遠的創(chuàng)口。絲線入肉的瞬間，如同活蛇般在皮肉下游走，慧遠肩頭的毒徽驟然亮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散發(fā)出灼熱的氣息。老僧慧遠痛到了極致，反而發(fā)出一陣狂笑，他染血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自己的心口，口中誦念：“揭諦……揭諦……”每誦念一遍，那些毒絲便會從傷口中抽出一寸，絲尾纏著的黑血逐漸凝結成一顆顆毒舍利，“叮叮當當”地滾入藥缽中，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山君的嘯聲再次傳來，這一次更加響亮，仿佛能穿云裂石。殿外的一棵古柏在嘯聲中轟然折斷，斷口處的年輪清晰可見，令人震驚的是，那些年輪竟然呈現(xiàn)出“卍”字的金紋，金光在雪夜里閃爍，神秘而莊嚴。道明連忙奔出藥寮，只見雪地上印著一個個巨大的虎掌血印，血印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醒目。掌紋的溝壑之間，嵌著七顆毒蒺藜，仔細一看，這些毒蒺藜竟然與之前發(fā)現(xiàn)的幼虎心口所中的暗器一模一樣！
最末一顆毒蒺藜的尖刺上，挑著一片帶血的青銅符。道明小心翼翼地取下青銅符，就著雪地反射的微光辨認符上的蝕文，只見上面刻著：“桓府敕造，臘月初七誅佛”——這赫然就是那些傀儡蛇的操控符！原來這一切，都是桓府精心策劃的陰謀。
藥寮內忽然傳來一陣清越的鐘鳴，那鐘聲悠揚而肅穆，仿佛能洗滌人的心靈。道明心中一緊，立刻沖回室內，只見慧安斷腕的地方金光流溢，如同有一輪小太陽在那里燃燒。在金光的籠罩下，他的白骨上竟然開始生出新的肌肉，那景象神奇而不可思議。藥釜中殘留的湯汁騰起陣陣金霧，霧氣繚繞中，浮現(xiàn)出一只山君與三只幼虎嬉戲的幻影，幻影中的山君姿態(tài)溫順，幼虎活潑可愛，一派祥和的景象。再看慧遠，他肩頭的毒徽正在寸寸剝落，碎皮之下，新生的肌膚光潔如嬰兒，在金光的映照下，赫然烙印著一個純金的“卍”字佛印，佛印熠熠生輝，散發(fā)著神圣的氣息。
梵鐘自鳴到第二十四響時，檐角的冰棱突然“啪”地一聲墜地粉碎。在那些冰渣之中，蜷著一條凍僵的傀儡蛇，蛇尾的齒輪咬合處，死死卡著半根帶血的山君金須。仿佛是山君在暗中相助，用自己的力量終結了這邪惡的傀儡。
藥寮內，慧安法師看著逐漸康復的慧遠，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斷腕處的疼痛似乎都已消失。道明站在一旁，心中百感交集，這場驚心動魄的較量，最終以正義與神圣的力量戰(zhàn)勝了邪惡的陰謀而告終。窗外的風雪漸漸平息，天邊露出了一絲微光，仿佛預示著新的希望即將到來。那三十六盞油燈依舊在燃燒，光芒溫暖而堅定，照亮了藥寮內的每一個角落，也照亮了眾人心中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