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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1 胡志明市的水韻年輪

  • 航拍漫記
  • 高振耘
  • 4433字
  • 2025-07-15 07:34:19

晨霧像一匹被河水浸濕的素綢,漫過濱城市場的尖頂時,恰好與湄公河的水汽凝成一片朦朧。我站在殖民時期留下的鑄鐵欄桿旁,欄桿的雕花纏滿了水葫蘆的氣根,指尖撫過“1923”的鑄字,涼意順著指縫滲進骨縫——這是河流與時間共同的體溫。遠處的貨輪正鳴笛啟航,笛聲撞在霧幕上碎成千萬粒銀珠,落在河面上洇出一圈圈擴大的年輪。河岸邊的芒果樹剛抽出新葉,嫩葉上的絨毛沾著霧珠,像是誰撒了一把碎鉆在枝頭,風過時,碎鉆墜入河面,驚起細如發絲的漣漪。霧靄中,隱約可見河面上漂浮的荷葉,葉尖垂著的水珠遲遲不肯墜落,仿佛在貪戀這片刻的靜謐,要將岸邊的景致都映在珠中帶走。

河面上突然漾開細碎的光斑,是晨霧開始退去的征兆。三只白鷺貼著水面掠過,翅膀掃過之處,浮萍紛紛翻卷,露出背面的淺紫,像誰在綠綢上繡滿了星子。岸邊的洗衣婦們已經支起木盆,木槌敲打衣物的聲音與貨輪的引擎形成奇妙的復調,她們袖口的靛藍染布被河水浸得發亮,滴下的水珠在石板上敲出整齊的鼓點。黃阿公的船就泊在洗衣婦下游,船頭的銅鈴被風撞出清響,驚飛了躲在船板縫里的麻雀,麻雀掠過水面時,翅膀沾起的河泥里竟裹著半片青花瓷——是去年汛期沖下來的古瓷殘片,釉色里還凝著明代商船的桐油味。洗衣婦中最年長的黎婆婆,正用河水漂洗著孫女的校服,校服上的藍白條紋在水中舒展,像極了她年輕時見過的法國海軍制服,只是條紋間少了那枚金色的錨形徽章。黎婆婆的竹籃里,還放著塊剛從河灘撿來的鵝卵石,石上天然的紋路恰似條蜿蜒的小河,她總說這是湄公河給她的回信。

從無人機傳回的畫面看,湄公河在城市邊緣畫出的弧線,與 1867年法國殖民者繪制的地圖驚人地重合。那些支流像銀鏈上的搭扣,將工業區、碼頭與居民區串成整體,最寬的西貢河河面,此刻正漂浮著七艘集裝箱船,船身的編號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其中一艘“長賜號”的甲板上,越南籍水手正用竹竿晾曬著越式斗笠,斗笠的陰影在集裝箱上投下六邊形的光斑,恰好罩住印著“Made in China”的貨箱。無人機下降時,我看清了河岸邊的一處廢棄船塢,塢壁上的磚縫里嵌著半片貝殼,貝殼的紋路與 1930年西貢港的航海圖上某段海岸線完全吻合。船塢旁的蘆葦叢中,停著只破舊的獨木舟,舟身的裂痕里長滿了青苔,像是給這老去的交通工具披上了件綠色的蓑衣。

黃阿公說他祖父曾見過運鴉片的火輪,“煙囪里冒的黑煙能把太陽染成銅色”。現在河底二十米深處,潛水員剛清理出一段生銹的輸油管,管壁上的法文“西貢石油公司”已被河泥啃得只剩輪廓,而管腔內還殘留著 1973年美軍撤離時的汽油味。考古隊在油管旁發現了十三個陶罐,罐口的藤條塞子仍保持著密封狀態,打開時竟飄出八角與肉桂的香氣——是當年華人商販運往柬埔寨的香料,河泥的厭氧環境讓香氣封存了半個世紀。陶罐的底部,刻著極小的“陳”字,黃阿公說這是堤岸區陳氏家族的標記,“他們的后代現在還在岸邊開中藥鋪,藥柜最底層還擺著同款陶罐”。中藥鋪的窗臺上,擺著盆從河洲挖來的薄荷,葉片上的露珠滾落,在窗臺上暈開的水痕,與陶罐上的紋路隱隱相合。

正午的陽光把河水曬成熔化的黃金,我跟著黃阿公穿過河心的淺灘。水底的卵石被百年船底打磨得溫潤如玉,某塊橢圓石的凹陷處,清晰地嵌著半個馬掌鐵,“是法國騎兵墜河時卡進去的”,黃阿公用腳尖撥開卵石,下面露出排列整齊的木樁——是 1905年修建的舊碼頭遺址,木樁的年輪里還卡著幾粒橡膠籽,“當年從馬來西亞運來的橡膠苗,就是從這里搬上岸的”。現在這些橡膠樹已長成參天大樹,樹膠順著樹干流下的軌跡,與湄公河的支流走向完全一致。淺灘邊緣的水草叢中,藏著幾只青蟹,它們的螯鉗上沾著細碎的木屑,黃阿公說這是上游鋸木廠沖下來的,“二十年前這里還是茂密的紅樹林,現在樹少了,蟹子也學會了撿人類的東西當盔甲”。陽光透過水草的縫隙照在蟹殼上,折射出的光斑在水面跳躍,像是誰撒了把碎金在河上。

河岸的紅磚倉庫群正在改造,工人拆除朽壞的木地板時,發現夾層里藏著 1954年的報紙,頭條新聞的標題“奠邊府大捷”被白蟻蛀得只剩邊角,報紙上還粘著半片干枯的蓮花瓣,色澤與河心島野生蓮花的殘瓣毫無二致。倉庫外的鐵軌上,銹跡在陽光下拼出奇怪的圖案,黃阿公蹲下身用手指勾勒:“這是當年運大米的火車留下的,每道轍痕都對應著不同年份的稻穗高度。”鐵軌旁的雜草中,立著塊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禁止傾倒”,字跡已褪色,卻能看出是 1970年代的簡體字,“這是北越工程師寫的,當時他們來改造碼頭,帶來了新的文字和新的機器”。木牌旁的蒲公英被風吹散,白色的絨毛乘著河風飄向遠方,像是在傳遞著這里的故事。

汲水站的黃銅龍頭滴下的水珠,在空中劃出的弧線始終保持著 45度角——這是 1931年法國工程師校準的角度,確保水流能精準落進越南傳統陶罐的收腰處。現在排隊打水的人中,穿奧黛的姑娘與戴安全帽的工人共用一個龍頭,姑娘陶罐上的青花纏枝紋,與工人水壺上的機械齒輪紋,在水流中漸漸重疊。姑娘名叫阮氏月,她說這陶罐是祖母的嫁妝,“當年祖母就是用它來接河水,給游擊隊煮野菜粥的”,水壺上的齒輪紋,恰好與附近汽車廠的零件圖紙上的齒紋相吻合。阮氏月的發間別著朵剛從河邊摘的鳳凰花,花瓣的顏色與她奧黛上的盤扣一樣鮮艷,花汁順著發絲滴落,在她手背上暈出小小的紅點,像是河水給她蓋的印章。

水質檢測儀的屏幕突然跳動,顯示水中含有微量的檀香成分。“上游的寺廟在祭河神”,黃阿公指著北岸的竹林,那里隱約可見浮動的經幡。去年水文隊曾在河底發現一尊檀香木佛,佛身被水流沖刷得只剩輪廓,卻在胸口處保留著完整的卍字紋,佛座下的凹槽里,卡著三枚不同時期的硬幣:法屬印度支那銀幣、南越盾與現在流通的越南盾,幣面的人像在水流中仿佛正相互頷首。木佛的底座,刻著梵文的“平安”,現在寺廟的住持,仍會每月乘船到河心,往水中撒一把檀香粉,“說是給木佛換件新衣裳”。檀香粉在水面散開,形成一層薄薄的金色霧靄,與陽光相遇時,竟折射出一道微型的彩虹,彩虹的一端連著船舷,另一端像是沉入了河底。

河灣處的沖積平原上,高腳屋的樁腳在水中形成整齊的方陣。某戶人家的樁腳上,刻著深淺不一的水位線:1968年的標記幾乎與屋檐齊平,旁邊用紅漆畫著個小小的船錨;1998年的刻度旁,畫著飽滿的稻穗;而 2023年的新痕下,是個簡筆畫的 WiFi信號——“現在漲水時,我們先搬路由器”,屋主陳嬸笑著指給我看,樁腳縫隙里還卡著半片 1970年代的美軍壓縮餅干包裝,塑料膜上的字跡已模糊,卻仍能辨認出“C-Ration”的字樣。陳嬸的丈夫,正坐在屋前修理漁網,漁網的網線里,混著幾根細小的銅絲,“是從河底撈的舊電話線,比新線結實十倍”,他說這些銅絲曾連著美軍的通訊站,“現在用來補漁網,倒也能網住不少故事”。屋前的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紫色的花朵朝著河面綻放,像是在向湄公河行注目禮。

傍晚的河面上,歸航的漁船開始收網,網眼濾出的河水里,混著細小的塑料顆粒與百年前的陶片碎屑。黃阿公突然把船槳浸入水中,提出時槳葉上沾著層薄薄的綠藻:“你看這藻的紋路,像不像法國人修的鐵路圖?”仔細看去,那些放射狀的藻絲果然與 1920年的西貢鐵路網重合,而藻絲交匯處凝結的氣泡里,竟裹著幾粒芝麻大小的橡膠粒——是附近輪胎廠的廢料,正隨著河水緩慢地重塑著河床。漁船的甲板上,曬著剛捕獲的羅非魚,魚鰓里還卡著一片極小的玻璃,折射出的光斑恰好落在船艙的老照片上,照片里的漁夫,正舉著同樣的魚,背景是 1950年代的西貢碼頭。夕陽的余暉灑在甲板上,給漁網鍍上了層金邊,網眼里的水珠折射出的光芒,與老照片上的光影遙相呼應。

黃阿公的船槳柄上纏著三圈不同顏色的繩:紅色的是 1975年統一時換的,綠色的纏于 1990年首次通航柬埔寨時,最細的那圈藍色,系于 2010年孫子考上大學那天。槳葉的裂紋里嵌著河泥,他說這是“河神記事兒的本子”,某次我用小刀輕輕挑出一點,顯微鏡下竟看到泥粒中混著極細的金屬屑——是 1965年美軍轟炸時的彈片粉末。船槳的末端,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黃”字,與河底發現的 1920年船票上的簽名如出一轍,“這是我父親刻的,他說槳在人在,字在河在”。船槳旁的船板上,放著個用椰殼做的水杯,杯壁上刻著細密的花紋,盛著的河水清澈見底,能看見杯底沉淀的細小沙粒,像是時間留下的塵埃。

船行至古渡口時,水下突然泛起渾濁的漩渦。“是當年的渡船沉沒處”,黃阿公拋出測深繩,繩端的鉛錘帶著片碎布浮出水面,布紋是典型的 1943年法軍制服材質,“那年饑荒,很多人坐船去柬埔寨逃荒”。現在渡口遺址上建起了跨河大橋,橋柱的混凝土里,特意混入了從河底打撈的舊船釘,雨天時這些船釘會滲出鐵銹水,在橋面上畫出蜿蜒的細流,恰如當年的航線。橋的欄桿上,掛著許多同心鎖,其中一把的鎖芯里,卡著半片船票,票面上的“西貢-金邊”字樣已模糊,但日期“1970.4.30”仍清晰可辨,黃阿公說這是戰爭爆發前最后一班船的票根。橋的陰影里,坐著位賣河燈的老人,他的河燈都是用荷葉與蠟燭做的,點燃后放入河中,燭光透過荷葉的脈絡,在水面投下細碎的光影,像是無數雙眼睛在凝視著過往。

暮色將河水分成上下兩半:水面以上是流動的紫,水面以下是凝固的金。黃阿公開始唱他父親教的船歌,歌詞里把湄公河稱作“會講故事的臍帶”,當唱到“法國人留下的鐘樓,敲的還是越南時間”時,遠處的市政廳鐘樓果然響起鐘聲,十二下鐘鳴里,有三下帶著明顯的顫音——是 1945年革命時被流彈擊中的那口鐘舌發出的。歌聲停歇時,岸邊傳來孩童的笑聲,幾個孩子正用樹枝在沙灘上畫河神的模樣,畫中的河神,長著法國人的鼻子、越南人的眼睛,手里舉著中美兩國的硬幣,“這是阿公教我們畫的,他說河神什么都見過”。孩子們的腳邊,堆著從河里撿來的貝殼,貝殼的內壁泛著珍珠般的光澤,像是河神給孩子們的糖果。

岸邊的夜市亮起燈籠時,河面上飄來烤玉米的香氣。穿迷彩褲的退伍老兵正給孩子們講戰爭故事,他指著河心的漩渦說:“那里沉著架美軍直升機,螺旋槳還在轉呢。”孩子們不信,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倒影里,竟疊著個戴鋼盔的影子——是岸邊紀念館玻璃幕墻反射的展品。黃阿公悄悄告訴我,那老兵的父親,正是當年擊落直升機的高射炮手,現在每到月圓夜,老兵還會劃著小筏到河心撒一把糯米。夜市的角落,有個賣糖畫的攤位,老師傅正用糖漿畫湄公河的地圖,畫到胡志明市的位置時,特意多淋了三滴糖,“這是三條老街的位置,當年都是靠河吃飯的”。糖畫的甜香與烤玉米的焦香在空氣中交織,順著河風飄向遠方,與河水的氣息融為一體。

當最后一盞河燈順流而下,我突然看清黃阿公手掌的紋路:那些深刻的溝壑,竟與湄公河三角洲的水道圖一模一樣。他說每個在河邊生活的人,掌心都藏著河流的密碼,“就像這河水,看著是流走了,其實都滲進了土地的根須里”。此時河面上的燈影與星光連成一片,某盞燈突然在河心散開,火光里浮起半張 19世紀的明信片,畫面上的西貢碼頭,正泊著艘與黃阿公的船一模一樣的長尾船。明信片的背面,用鉛筆寫著一行法語:“這條河會記得一切”,筆跡的末尾,滴著一點褐色的墨跡,與此刻黃阿公煙斗里掉落下的煙灰,在水面連成了同一條細線。遠處的河面,不知何時飛來一群螢火蟲,它們圍著那散開的河燈飛舞,像是在守護著這即將沉入河底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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