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涌出居住艙，笨拙地在公共水域“游動”，用隔著手套的手互相拍打，用沙啞的嗓音歡呼、哭泣，慶祝著脊椎動物在木星的第一次勝利。艦長巴頓激動得差點把新假牙吞下去，他緊緊捂著嘴，在面罩里發出嗚嗚的哭聲。

但莉娜的心卻沉了下去。她看著加密通訊頻道里來自其他人類基地的、同樣報告“疫苗成功投放”的消息，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同尋常的細節。

“各基地報告：硅基生命在投放疫苗前，索取了極其詳細的基地結構圖、人口分布圖、資源儲備清單……甚至是防御系統參數。”她對著核心團隊低語，“而且，它們堅持由自己的‘巖漿快艇’獨立執行投放，拒絕任何人類監督靠近。”

杰西卡臉色發白：“它們……在測繪？測繪我們的每一個堡壘？”

隔離，如同冰冷的刀鋒，不僅切斷了病毒傳播鏈，更切斷了深藍之城與木星軌道上其他人類基地的聯系。七年。對于人類而言，足以讓一代嬰兒在隔離艙里長成兒童，讓青絲染上霜白，讓緊密的聯邦紐帶在漫長孤寂中斷裂、風化。

當深藍之城最后一層物理隔離屏障在象征性的儀式中被拆除時，涌上莉娜心頭的不是自由，而是巨大的陌生感。通訊頻道里充斥著各種口音變異嚴重的英語、混雜了本地俚語的西班牙語，甚至還有基于水豚叫聲和水流震動頻率發展出來的、只有特定區域能懂的“豚語”信號。

更讓她震驚的是政治格局。

“水豚自由邦？”莉娜看著全息星圖上，深藍之城北部湖區被標注出的新名稱，難以置信。

“是的，莉娜……呃，現在是‘首席協調官’莉娜。”她的副手，一個在隔離期間成熟了許多的年輕人，語氣復雜，“以‘卡皮’族群主要棲息湖區為核心。他們的‘憲法’第一條是：‘慢下來，別著急（Take it slow， don’t hurry）’。最高權力機構是‘水豚長老院’——由年齡最大、最佛系的幾只水豚擔任名義元首，實際權力掌握在一群自稱‘水豚之友’的人類生態學家手里。他們的稅收叫‘慢生活稅’，用于購買水豚喜歡的零食和維護它們的‘慢行優先’水道。”

莉娜扶額：“那……‘八腕合眾國’又是什么鬼？”

“哦，那是建立在城市東部復雜水處理廠和管道網絡區域的政權。”副手調出資料，“領導者是……呃，一群自稱‘深海先知’的海洋生物學家和工程師。他們崇拜章魚的智慧。他們的‘元首’是一只名叫‘奧克塔維婭’的、智商超高的巨型太平洋章魚。它通過一個復雜的生物電信號轉換裝置‘表達意志’。他們的法律體系基于‘觸手投票’——每個公民（包括人類和章魚）配備一個腕帶，用觸須或手指按壓不同區域表達‘是’、‘否’或‘需要更多信息’。他們的口號是：‘八條腿，八個方向，無限可能！’最近正在和‘水豚自由邦’爭奪幾條富含礦物質的暖流水道控制權，理由是章魚需要礦物質來保養吸盤的光澤度。”

莉娜感到一陣眩暈：“聯邦政府呢？地球總部呢？”

“名義上還存在，莉娜長官。”副手聳聳肩，在配重服里這個動作顯得很笨拙，“但影響力……僅限于發布一些無關痛癢的‘星際衛生建議’和‘文化多樣性倡議’。資源調配、安全防衛、甚至外交……現在都是各個‘邦國’自己說了算。哦，對了，還有‘高地聯盟’，那群住在城市最高懸浮平臺、自詡精英的家伙，他們認為自己離木星的‘天空’更近，更‘純凈’，主張嚴格限制低湖區‘水豚污染’和‘章魚觸手文化’的擴散……”

木星的人類家園沒有毀滅于病毒，卻在隔離中碎裂成了一個個由不同物種（或物種象征）主導的、光怪陸離的微型政權。聯邦？那已經是歷史書里泛黃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