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顫抖的手與蒙眼的尸
- 玫瑰骨顫
- 瞌睡的狐貍
- 2225字
- 2025-07-05 20:21:18
河水裹著初秋的涼氣,黏膩地拍打著水泥堤岸。警戒線外,聞風而來的記者和看客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長槍短炮和議論聲嗡嗡作響,幾乎要蓋過河水的嗚咽。林溪撥開人群擠進去時,一枚沾著泥點的草莓發(fā)夾從警戒線下滾過,被一只锃亮的皮鞋踩住——是孫記者,他推了推金邊眼鏡,鏡頭立刻毒蛇般轉(zhuǎn)向她蒼白的臉。
“林側(cè)寫師,傳聞您因心理評估問題差點調(diào)離專案組,這案子……”
林溪沒停步,右手下意識蜷進風衣口袋,布料下的肌肉正不受控地痙攣。風卷著河水的腥氣鉆進鼻腔,讓她胃里一陣翻攪。她討厭這條河,更討厭這些眼睛。二十年前,母親被打撈上來時,岸邊也是這樣密不透風的圍觀。記憶的碎片扎進腦海,她猛地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冰封的銳利。
“現(xiàn)場。”她吐出兩個字,聲音像砂紙磨過鐵銹。
尸體在淺灘淤泥里半沉半浮。
一個女人。年輕,或者曾經(jīng)年輕過。濕透的廉價連衣裙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肋骨形狀。最刺目的是她的臉——一塊漿洗得異常挺括的白紗,嚴嚴實實覆蓋在雙眼的位置,在腦后打了一個死結(jié)。白紗邊緣浸透了暗紅的血,像一幅被玷污的祭品。尸體姿態(tài)古怪,雙臂緊緊環(huán)抱在胸前,雙膝蜷縮,像子宮里的胎兒,又像承受致命一擊時絕望的防御。
“死者蘇小曼,二十三歲,外地務(wù)工,獨居。報案的是晨跑的人。”隊長陳國棟的聲音沉重,他叼著戒煙棒,油膩的頭發(fā)被河風吹得亂糟糟的,啤酒肚幾乎要撐開皮夾克。他指了指尸體,“初步看是窒息,脖子上有指痕,但……這打扮邪門得很。”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掃過林溪,帶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憂慮。
林溪沒應(yīng)聲。她強迫自己靠近,蹲下。淤泥的腐臭和尸體特有的甜腥味混合著,直沖頭頂。她伸出左手,指尖懸在尸體上方,感受著現(xiàn)場殘留的暴戾氣息。目光一寸寸掃過:被水泡得發(fā)白腫脹的手指,指甲縫里嵌著暗色的淤泥;腳踝處一道陳舊的環(huán)形疤痕,像是長期被什么束縛過;裙擺被水流掀開一角,大腿內(nèi)側(cè)一塊青紫色的瘀傷,形狀像個模糊的鞋印……
就在這時,她的右手開始造反。蜷在口袋里的手指猛地一抽,帶動整個小臂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起來,風衣口袋布料發(fā)出細微的窸窣聲。冷汗瞬間浸透后背。她咬緊后槽牙,用盡全身力氣對抗那股源自童年深淵的震顫——每次面對暴力,尤其是針對女性的暴力,這具身體就會背叛她。她不動聲色地將右手更深地塞進口袋,指尖用力掐進掌心,尖銳的刺痛勉強壓下了失控。
“死亡時間?”她問,聲音繃得像拉緊的弦。
“初步判斷三十六到四十八小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側(cè)后方傳來。
林溪沒回頭,也知道是誰。江臨。市局法醫(yī)兼痕檢的臺柱子。他穿著纖塵不染的白大褂,戴著無菌手套,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手術(shù)刀,正蹲在尸體另一側(cè)仔細檢查。他左手戴著一只與白大褂格格不入的黑色皮質(zhì)手套。林溪眼角的余光瞥見他,心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違和。他工作狀態(tài)向來一絲不茍,但今天,他似乎過于專注了。
江臨的鑷子小心地撥開死者緊握在胸口的右手。一點微弱的光澤在污泥中一閃而過。他動作一頓,鑷尖精準地夾起一個東西——一片指甲蓋大小、被水泡得邊緣卷起的透明貼紙。貼紙背面還殘留著黏性,正面印著一個圖案:一朵線條簡單卻異常清晰的暗紅色玫瑰。
林溪的心臟驟然停跳一拍!
玫瑰!一模一樣的玫瑰!
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在腦中炸開:昏暗的衣柜縫隙,母親倒在地上,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臉,只有那只從破舊睡裙下伸出的腳踝……腳踝上,紋著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紅玫瑰!那是父親醉酒后的“杰作”,也是母親至死未能抹去的恥辱烙印。
她猛地站起,眩暈感瞬間襲來,眼前的尸體、河水、警戒線都開始扭曲旋轉(zhuǎn)。右手在口袋里抖得更厲害了,像一只被電流擊中的垂死麻雀。她必須拿到那個!不能讓別人看見!尤其是陳隊,他當年經(jīng)手過母親的案子……他會怎么想?
就在她強行穩(wěn)住身體,準備開口的瞬間——
“嘩啦!”
一個扛著攝像機的年輕警員為了找更好的拍攝角度,腳下濕滑的石頭一崴,整個人踉蹌著朝尸體撲倒!混亂中,他沾滿泥漿的鞋底不偏不倚,狠狠踩在死者那只攤開的右手上!那片小小的玫瑰紋身貼,被污泥徹底覆蓋,消失無蹤。
“干什么吃的!”陳國棟怒吼。
林溪懸到嗓子眼的心重重砸回胸腔,隨即被一種冰冷的慶幸攫住。它被毀了?不……或許只是被踩進了泥里更深的地方?她死死盯著那片污泥,右手在口袋里不受控地痙攣,幾乎要沖破布料的束縛。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微弱、幾乎被河風撕碎的旋律,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她的耳朵。
是哼唱聲。
調(diào)子很輕,很熟……帶著一種詭異的、懷舊的憂傷。
她猛地轉(zhuǎn)頭,銳利的目光刺向聲音來源——江臨。他正低著頭,專注地用棉簽提取死者指甲縫里的微量物證,嘴唇似乎……在極其輕微地翕動?那不成調(diào)的旋律,仿佛只是無意識的背景音。
《吉賽爾》?林溪腦中警鈴大作。那支母親生前唯一跳過主角的芭蕾舞劇?江臨怎么會……
“林溪?”陳國棟的聲音帶著疑惑,“你臉色很難看。不舒服就先去車上休息。”
孫記者的鏡頭再次捕捉到她的異常,興奮地推近。
林溪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強迫自己移開盯著江臨的視線,彎腰,左手拿起證物袋,動作看似平穩(wěn)地收集尸體周圍散落的幾縷水草和碎石。她的右手,依舊死死地蜷在口袋里,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那片被污泥吞沒的玫瑰紋身貼,像一個燒紅的烙印,燙在她靈魂深處。而江臨那若有若無的哼唱,則像一根冰冷的針,扎進了她最不愿觸碰的記憶角落。
河風嗚咽,吹動尸體臉上的白紗,那蒙眼的死寂,像一只巨大的、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岸上的一切。二十年前的陰霾,從未散去。它只是換了張臉,重新浮出了水面。而這一次,她顫抖的右手,還能抓住那滑向深淵的真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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