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剛過,御書房外值守的禁衛軍統領趙崢便覺得后背的汗毛豎了起來。
遠遠地,那抹刺目的海棠紅,正以無可阻擋之勢,疾速逼近。
是長公主!
趙崢頭皮一麻。
這位殿下此刻臉上的神情,比昨日在公主府訓斥工部官員時還要駭人。
那雙漂亮的鳳眸里不見半點往日的驕矜,只剩下冰冷的。
她甚至沒帶玉清,就那么孤身一人,目標明確——御書房緊閉的朱漆大門。
“殿下?!?
趙崢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試圖阻攔,“陛下正在批閱奏章,吩咐了任何人不得…”
“滾開?!?
話未說完,便被一聲厲叱打斷。
蕭令薇連眼風都未掃他一下,腳步不停,直直撞向御書房的大門。
守在門前的兩名小太監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想伸手去擋,可手指剛觸到衣角,便被蕭令薇毫不留情地揮臂格開。
那力道之大,讓兩個小太監踉蹌著跌倒在地。
“砰——!”
一聲巨響,厚重的朱漆大門被蕭令薇狠狠推開。
御書房內,皇帝蕭衍正伏在寬大的御案后,提筆批閱奏章,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手腕一頓。
侍立一旁的劉公公更是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失手打翻手中的拂塵。
蕭衍抬起頭,眉頭微蹙,看向門口。
當他看清來人是自己最寵愛的長女,且是這副怒發沖冠的模樣時,眼底掠過一絲了然。
“令薇,”皇帝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朕的御書房,何時成了你可以隨意沖撞的地方?規矩都學到哪里去了?”
蕭令薇卻仿佛沒聽見這帶著責備的問話。
“規矩?”
她冷笑一聲:“父皇跟兒臣談規矩?那好,兒臣倒要問問父皇,未經兒臣首肯,一紙婚書便將兒臣隨意許配給一個陌生男人,這是何規矩?皇家公主的婚事,何時成了父皇安撫世家的籌碼了?”
皇帝蕭衍的臉色沉了下來。
“放肆!”他沉聲喝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是你的君父,難道還做不得你的主?沈家乃清河名門,沈硯更是年輕一輩的翹楚,溫潤如玉,才學出眾,哪一點配不上你?嫁與他,便是委屈你了?”
蕭令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中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
“父皇,您是被那些世家遞上來的奏章蒙了心,還是被沈家送來的孝敬迷了眼?沈硯?還有他背后的沈家?不過是披著光鮮外皮、內里汲汲營營、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蠅營狗茍的偽君子,一窩子靠著祖蔭吸血、在朝堂上拉幫結派、陽奉陰違的蠹蟲。讓兒臣嫁進那樣的地方?去對著一個木頭人似的‘端方君子’虛情假意?去受那起子繁文縟節的腌臜氣?”
她越說越激動:“兒臣平生最恨的,就是這等虛偽做作、表里不一的嘴臉,父皇您明知道兒臣的性子,卻還要將兒臣推進這泥潭里。您這到底是疼兒臣,還是拿兒臣去填您朝堂上的窟窿眼兒?”
“住口!”皇帝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奏章都跟著跳了一跳。
他霍然起身:“蕭令薇,你膽敢如此妄議朝臣,詆毀世家。誰給你的膽子?”
面對皇帝的雷霆之怒,蕭令薇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挺直了脊背。
“兒臣的膽子,是父皇您給的,是您從小寵出來的,您寵得兒臣敢說敢做,敢愛敢恨,如今卻又要兒臣去做那等戴著面具、曲意逢迎的世家婦?父皇不覺得自相矛盾嗎?”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怒火,聲音斬釘截鐵:“這樁婚事,兒臣絕不答應,父皇若執意如此,兒臣寧可絞了頭發去皇陵守墓,也絕不踏進沈家大門一步?!?
“你…!”
皇帝看著眼前這個像小豹子一樣炸著毛的女兒,怒火中燒的同時,心底又涌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無力感。
他太了解這個女兒了,她驕傲、直接、眼里揉不得沙子。
然而,帝王之心,從來就不只裝著兒女情長。
皇帝緩緩坐回龍椅,眼中的怒意漸漸沉淀:
“令薇,朕寵你,縱你,皆因你是朕的女兒,是朕捧在手心的明珠。但你也需明白,你不僅是朕的女兒,更是大鄴的長公主,你身上流著蕭氏皇族的血,享受著萬民供奉的尊榮,便也要擔起皇族該有的責任。”
“世家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沈家,是世家之首。你以為朕愿意將你嫁過去?朕也舍不得,但眼下朝局,太子年幼,根基未穩。朕需要沈家的支持,需要沈家站在太子身后,為景琰的未來,筑一道堅實的屏障。”
提到太子蕭景琰,皇帝的語氣帶上了沉重:“這樁婚事,是朕為太子鋪的路,是為大鄴江山社稷求的安穩,你口口聲聲說厭惡世家虛偽,可你捫心自問,若沒有這些‘虛偽’的世家支撐,我大鄴的根基何在?太子的儲位,又能安穩幾時?”
他頓了頓,看著女兒瞬間變得復雜的臉色,聲音放緩了些:“令薇,你是最護著景琰的。你忍心看著他孤立無援,被那些豺狼環伺?忍心看著他未來的江山,因你今日的任性而埋下傾覆的隱患?”
“父皇?!?
蕭令薇張了張嘴,想反駁,想痛斥父皇利用她的軟肋,可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那些激烈的話語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驕傲讓她無法低頭認命,可對弟弟的護佑之心又像沉重的枷鎖,讓她動彈不得。
皇帝看著她劇烈掙扎的神情,心中了然。他不再逼迫,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旨意已下,斷無收回之理。朕意已決。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景琰,想想你自己長公主的身份,該擔起的責任。退下吧?!?
“父皇!”蕭令薇不甘地還想再爭。
“退下!”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
蕭令薇狠狠地瞪了皇帝一眼,然后,她轉身,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御書房。
蕭令薇沖出殿門,腳步踉蹌了一下,午時刺目的陽光讓她眼前一陣眩暈。她扶住冰冷的漢白玉欄桿,急促地喘息著。
“阿姐?阿姐你怎么了?”一個帶著少年清朗又滿是擔憂的聲音突然響起。
蕭令薇猛地抬頭,只見太子蕭景琰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回廊的拐角,正一臉驚慌地看著她。
少年一身杏黃色儲君常服,身量未足,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稚氣,此刻正快步向她跑來。
“誰欺負你了阿姐?你的臉色怎么這么難看?”蕭景琰跑到近前,急切地抓住蕭令薇的手臂。
“是不是父皇罵你了?還是…還是因為沈家那樁婚事?”
蕭令薇看著弟弟純然擔憂的臉,聽著他關切的詢問,方才在御書房里強壓下的所有委屈,瞬間如同決堤的洪水,沖擊著她的眼眶。
她別開臉,狠狠吸了一口氣,將那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沒事。”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推開了景琰的手,挺直了背脊,重新恢復了那副傲嬌高貴的模樣,只是眼底那抹傷感,卻怎么也掩飾不住。
“回你的東宮去,少管閑事?!?
丟下這句硬邦邦的話,她不再看弟弟瞬間變得愕然神情,轉身朝著宮門的方向,幾乎是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