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引擎的轟鳴如同鈍器,持續敲打著沈星染的耳膜。機艙內渾濁的空氣——廉價香水、食物殘渣、上百人呼吸的體味——交織成一張粘膩厚重的網,死死裹住她的口鼻。每一次吸氣都像吞下粗砂,刮擦著脆弱的呼吸道。
她蜷縮在經濟艙的逼仄里,雙手緊捂耳朵,徒勞地隔絕一部分噪音,卻無法平息體內因長途飛行和陌生環境掀起的驚濤駭浪。帽子被拉得很低,陰影完全吞噬了臉龐,只露出一線蒼白的下巴尖。身體內部,混亂的風暴正瘋狂沖擊搖搖欲墜的自控力。喉嚨深處壓抑著破碎的嗚咽,牙齒緊咬下唇,嘗到一絲鐵銹味的甜腥。
“染染?再堅持一下,馬上降落了。”母親林薇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從旁傳來。她伸出手,試圖輕觸女兒緊繃的手臂。
沈星染猛地一縮,身體撞上內側舷窗,發出悶響。陰影中的眼睛瞬間抬起,飛快地掃過母親的手,又像被燙到般猛地垂落。那眼神空洞、混亂,深處翻滾著無法言說的痛苦和近乎本能的排斥。
林薇的手僵在半空,眼底迅速漫上水光和無措的痛楚。她求助地望向過道另一側的丈夫沈修遠。沈修遠疲憊地捏著眉心,眼下濃重的青黑訴說著心力交瘁,他對著妻子輕輕搖頭。為了這次回國,為了說服女兒離開她熟悉六年的國外和那個小小的安全堡壘,他們已耗盡所有心力。
沈星染更深地埋進陰影,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林薇靠近的瞬間,冰冷的不安感如潮水般再次漫上。抗拒的動作先于意識——每一次接觸,每一次目光的停留,于她都是一場微小的爆炸,在混亂的感官世界掀起新的風暴。她需要空間,絕對的安靜,一堵無形的墻將自己與喧囂、混亂、充滿不可預測刺激的世界徹底隔絕。
巨大的機體伴隨著劇烈震顫,重重地吻上跑道。慣性將沈星染狠狠摜向前方,又被安全帶勒回椅背,胸腔一陣窒息的悶痛。艙門洞開,一股混雜著消毒水、皮革、汗味和食物氣息的洪流猛地灌入!
“呃啊…”沈星染喉嚨里迸出短促的呻吟,身體蜷縮如蝦,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劇烈地顫抖,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落葉。帽子滑落,露出一張慘白的小臉,額角布滿細密冷汗,下唇已被咬得青紫。
“染染!染染!”林薇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想靠近卻不敢。
“讓開!都讓開!”沈修遠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軀帶著迫人的氣勢,粗暴地撥開好奇的旅客,在擁擠的過道里硬生生開出一條路。他彎下腰,動作盡量輕柔卻無比迅速地解開安全帶,雙臂用力,將蜷縮顫抖的女兒整個抱起,緊緊護在懷里。懷中單薄的身體抖如風中之燭,那份深入骨髓的脆弱和失控的驚恐,像冰針扎在他心上。每一次痙攣性的抽動,喉間壓抑的破碎嗚咽,都直接撞擊著他的胸腔。
他用自己寬闊的脊背筑起一道絕望的屏障,隔絕著四面八方好奇、探究甚至嫌惡的目光,艱難地穿過狹窄、充斥著汗味和行李箱噪音的過道,每一步都像踩在荊棘上。林薇紅著眼圈緊跟在后,徒勞地用手虛護著女兒垂落的腿,指尖顫抖,不敢觸碰。
終于沖出人群。初夏午后的陽光裹挾著驚人的熱浪劈頭砸下,車流的喧囂如同無數電鉆在耳邊轟鳴。沈星染被這感官轟炸徹底擊垮,臉死死埋進父親的肩窩,身體劇烈痙攣,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幼獸瀕死的哀鳴。這聲哀鳴刺穿了沈修遠和林薇緊繃的神經。
“去醫院!立刻!”沈修遠嘶啞的聲音不容置喙。他抱著女兒狂奔向路邊的車,每一步都加劇著懷中的顛簸。林薇手忙腳亂地拉開車門,沈修遠小心翼翼地將沈星染塞進后座,自己也立刻擠入,將她再次緊緊攬住,隔絕窗外洶涌的光影與聲浪。
前來接應的沈明宇心一沉,車子如離弦之箭般沖向最近的軍醫院。
醫院里,消毒水的刺鼻氣味混合著血腥、藥味和無數陌生人焦慮的呼吸,織成一張更粘稠窒息的網。頭頂熒光燈管發出高頻嗡鳴和刺眼白光,像冰冷的刀片切割著沈星染脆弱的神經。每一次護士的詢問、儀器的嘀嗒、遠處的哭喊,都讓她在父親懷里劇烈瑟縮,喉間溢出不成調的痛苦音節。她緊閉雙眼,長睫被冷汗浸濕黏在慘白的臉頰上,咬破的唇角凝著暗紅的血絲。
沈修遠和林薇如同困獸,承受著周遭不解的目光和內心的煎熬,一遍遍向醫生解釋女兒的特殊狀況——自閉癥譜系障礙伴隨嚴重的感官處理失調和焦慮障礙,長途飛行與過度刺激是致命的導火索。
醫生迅速判斷為嚴重的焦慮急性發作疊加感官過載引發的崩潰狀態,伴有脫水。沈星染對靜脈注射針頭表現出極度的恐懼和抗拒,如同困獸般瘋狂掙扎。最終,在鎮靜劑和父母耗盡全力的安撫下,她才疲憊不堪地昏睡過去,被轉入安靜的獨立病房。
“小叔、小嬸,染染這是?”一直跟隨在兩人身后、忙前忙后的沈明宇這才有機會詢問。
沈修遠和林薇對視一眼。林薇起身走到病床旁坐下,沈修遠則拍拍沈明宇的肩,示意出去說話。
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沈修遠深深嘆了口氣,將發生在女兒身上的事緩緩道出:“遭人綁架、淪為實驗品、封閉治療兩年、自閉癥譜系障礙、感官處理失調、焦慮障礙……”
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砸在沈明宇心上,堂妹的未來仿佛沉入無底深淵,看不到一絲光亮。
“明宇,這幾天我和你小嬸要留在醫院照顧染染。回去后,別跟你爺爺提我們回來了。一會兒我發份電報,就說我們要晚幾天回國。”
“可是……那行吧。小叔,等染染好些了,給我電話,我來接你們。家里總比醫院強些。”
“行,知道了。時候不早,你先回去吧。”沈修遠點點頭。
“你去醫院了?”飯桌上,沈明宇的母親、軍醫院外科醫生江念一突然發問。
“嗯,有個朋友住院,去看望。”沈明宇含糊應道。
“朋友?我怎么聽護士說你是跟一家三口到的醫院。”江念一瞥了兒子一眼,“你小叔他們回來了?”
“沒啊,爺爺不是說小叔發電報說要晚幾天回來嘛。”沈明宇反駁。
“那行。你朋友什么病?明天我去看看。”
“媽,”沈明宇皺眉,“是染染……在醫院。小叔不想讓爺爺奶奶知道他們回來了,怕二老擔心。”
“染染?那孩子怎么了?”江念一放下碗筷,神色嚴肅。
見狀,沈明宇只得將沈修遠告知的情況復述了一遍。
“行吧,這事先別跟你爺奶說。等你爸回來,我們去看看染染。”江念一心中涌起濃濃的心疼,為沈修遠夫婦的不易,也為那飽受折磨的沈星染。
“你們母子說什么呢?”沈修遠的大哥沈淮川走進來,放下公文包,洗手后在主位坐下。
“沒什么,你先吃飯,一會兒有事說。”江念一示意他動筷,并讓沈明宇去備車。
“怎么了?”沈淮川吃了兩口便問。
“老二他們回來了。”
“老爺子不是說他們要晚幾天?”
“染染出事了,在醫院。老二瞞著爸媽呢。你快吃,一會兒去醫院看看。”
“嗯。”
“大哥、大嫂。”沈修遠對不期而至的兩人有些詫異,眼底是掩飾不住的疲憊。
“回來了也不吱聲!”沈淮川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沉穩,但走近看清弟弟憔悴的面容和眼下濃重的青黑,心頭猛地一沉。這位在軍區說一不二的鐵腕人物,此刻眉頭緊鎖,語氣放緩,“要不是你大嫂聽護士說明宇今天跟著一家三口神色慌張地進了急診,又特意去問了當班醫生,我們還被蒙在鼓里。染染怎么樣了?”
“打了鎮靜劑,剛睡下不久。小薇在里面守著。”沈修遠的聲音沙啞,指了指緊閉的病房門。
“那你們先聊著,我進去看看小薇和染染。”江念一點點頭,動作輕柔地推開了病房門,仿佛怕驚擾了里面的空氣。
“大嫂。”林薇聞聲抬頭,她的臉色比躺在病床上的女兒好不了多少,眼窩深陷,布滿紅血絲,像一朵被嚴霜打蔫的花。她勉強想扯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只無力地牽動了一下。
江念一的目光從林薇身上移開,落在病床上,沈星染陷在白色的被褥里,臉色蒼白得幾乎與床單融為一體,瘦削得顴骨都微微凸起。寬大的病號服襯得她更加脆弱,露在外面的手背上還留著留置針拔除后的膠布痕跡和一點淤青。她即使在昏睡中,眉頭也微微蹙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陰影,呼吸輕淺得幾乎感覺不到。
這幅景象像一把鈍刀,狠狠剜在江念一的心上。作為軍醫院的外科一把刀,她見慣了傷痛和生死,但眼前這個自己看著出生、曾經活潑靈動的小侄女,如今變成這副模樣,那份沖擊混合著血脈相連的痛楚,讓她瞬間紅了眼眶。她快步走到床邊,沒有立刻去碰觸沈星染,而是先仔細看了看床頭掛著的記錄單和點滴架,又伸手,極其輕柔地用指背探了探沈星染的額頭溫度。
“這孩子……”江念一的聲音哽咽了,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遭了多大的罪啊……”她轉向林薇,握住她冰涼的手,用力捏了捏,傳遞著無言的安慰和支持,“放心,回家了,有我在呢。”
林薇的眼淚也終于決堤,一直以來的恐懼、無助、心疼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伏在江念一的肩頭,壓抑地啜泣起來。
病房外,沈淮川聽完沈修遠簡短的、帶著巨大痛苦和自責的敘述(綁架、實驗、漫長的封閉治療、如今的重度障礙),臉色鐵青,拳頭在身側緊緊攥起,指節發白。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和心疼,沉聲道:“苦了你們了,也苦了孩子。家里那邊,我和念一幫你兜著,老爺子老太太那里暫時不說。你們現在什么都別想,照顧好染染和自己。需要什么,隨時開口,天塌下來,有大哥頂著。”
“那就謝謝大哥了。”
這三天,對沈星染而言,是感官風暴后一片勉強喘息的淺灘。病房窗簾緊閉,隔絕了大部分光線和噪音。父母輪流守候,低語輕步,唯恐驚擾沉睡的薄冰。沈星染大部分時間蜷縮在床角,薄被緊裹,只露出一雙空洞疲憊的眼,茫然地望向天花板或窗簾縫隙透入的一線微光。她反應遲鈍,喂到嘴邊的水食需極大耐心才能吞咽少許。身體的顫抖平息了,但那份刻骨的疲憊與對世界的戒備,依舊清晰。
醫生進行了檢查和疏導,點滴補充水分,微量鎮靜劑幫助她脆弱的神經系統從過載邊緣緩慢回落。偶爾,她會長時間盯著輸液管里勻速滴落的液體,仿佛那是唯一可預測的安全節奏。只有在藥物帶來的深眠中,緊蹙的眉頭才會微微松開,顯露出一絲被痛苦掩蓋的少女稚氣。
對沈修遠和林薇而言,這三天是心力交瘁的守護。沈修遠眼下的青黑更深,胡茬雜亂,高大的身軀靠在硬椅上,疲憊不堪。林薇像迅速枯萎的花,眼中紅血絲與憂色不褪,只在女兒昏睡時才敢握住那冰涼的手無聲落淚,又在女兒稍有動靜時立刻擦干,強裝鎮定。沉重的空氣里彌漫著共同的憂慮與無力。
第三天下午,醫生確認沈星染生理指標基本穩定,急性焦慮緩解,達到出院標準。但他嚴肅告誡:“她的神經系統依然極其脆弱。回家后,務必保證絕對安靜,避免任何強刺激。循序漸進接觸新環境,給她時間,大量的時間。按時服藥,準時復診。”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壓在父母心頭。
收拾東西時,沈星染沉默地配合著,動作遲緩。當護士輕觸她的手背拔除留置針時,她猛地一縮,身體瞬間僵硬,雖未尖叫,但眼中驚惶的迷霧再次彌漫,呼吸急促。
林薇立刻上前隔開護士,輕聲安撫:“好了好了,結束了,沒事了染染。”沈修遠迅速拿起薄外套,輕輕披在女兒肩上,遮住裸露的手臂,如同筑起一道臨時的壁壘。
走出病房大樓,再次置身戶外。傍晚光線柔和了些,車流聲也似被距離過濾。沈星染被父母護在中間,寬檐帽低壓遮住臉龐。她微佝著背,雙手緊攥衣角,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仿佛腳下是隨時會碎裂的薄冰。她沒有崩潰,但那緊繃的、隨時會被壓垮的脆弱感,比嚎啕更揪心。她像一株被暴風雨蹂躪過的幼苗,莖稈勉強挺直,葉片傷痕累累,根系搖搖欲墜。
坐進車里,她立刻蜷縮到遠離車窗的角落,閉上眼睛。車子啟動,駛向那個被稱為‘家’的、對她全然陌生的地方。窗外光影流轉變幻,在她緊閉的眼瞼上投下不安的跳動光斑。沈修遠和林薇在后視鏡中交換了一個沉重憂慮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