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四壁、天花板、地板,全是光滑、堅硬、冰冷的特殊材質,反射著恒定不變的慘白燈光。它們拒絕留下任何痕跡,指紋、淚痕、甚至目光的停留,都仿佛是一種褻瀆。然而,它們卻清晰地映照著沈星染——蒼白、瘦小,如同一抹飄蕩在死寂真空中的幽魂。她時常長久地、近乎凝固地凝視著玻璃墻外晃動的人影。
那場驚心動魄的救援行動,最終以醫生冰冷而疲憊的宣判畫上句號:“……重創……必須無菌環境靜養……時間……無法預估。”這判決將她,連同她父母殘存的希望,一同囚禁于這座由玻璃、金屬和無菌規則構筑的牢籠。外界模糊的交談、腳步聲,傳進來只剩下沉悶的嗡鳴。唯有維系她生命的儀器,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滴答聲、穩定的嗡鳴聲,成為這凝固世界里唯一的、機械的心跳,冷酷地記錄著時間如何一點點消磨她的存在。
寬大的病床上,沈星染蜷縮著,像一只受驚的幼獸。被子被護士仔細地掩至她尖削的下頜,幾乎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只露出一張過于瘦小的臉龐。十歲孩童應有的圓潤臉頰、紅潤膚色、蓬勃生氣,早已被病痛抽干殆盡,她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久不見天日的、近乎病態的透明感。
被子下,那副小小的身軀瘦骨嶙峋。每一次護士進行必要的護理,掀開被角,暴露出的景象都讓人心頭發緊。纖細的手臂、嶙峋的鎖骨、凸出的肋骨、細得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腳踝……每一根骨頭都倔強地從薄得可憐的皮肉下凸顯出來,勾勒出觸目驚心的輪廓。每一次細微的、必要的翻身,關節都會發出生澀、細碎、令人牙酸的輕響,如同銹蝕嚴重的齒輪在徒勞地磨合、掙扎,隨時可能崩斷。這具身體,脆弱得如同末世風暴中最后一片搖搖欲墜的新雪,一絲余波,一縷稍重的嘆息,都足以將她徹底吹散,化為虛無。
意識的深淵,那里曾是一片足以焚毀一切阻礙、扭曲現實規則的熾熱精神火海,是她力量的源泉,也是她在末世掙扎求存的依仗。如今,那里只剩下無邊無際、冰冷死寂的灰燼。空曠,死寂,能量枯竭后的絕對虛無。身體里,那曾經如臂使指、能令金屬如溫順水流般隨意塑形的澎湃力量,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只是一個遙遠而不切實際的夢境。殘存的,只有這深入骨髓、蝕魂銷骨的冰冷與虛弱感。它像一條無形的、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著她的每一寸骨骼,貪婪而持續地汲取著她體內僅存的那一點點可憐的熱量,讓她從內到外都散發著寒氣。然而,就在這片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廢墟之上,另一種感知卻如同黑暗中瘋狂滋生的毒藤,變得異常敏銳、清晰,甚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惡意。
她能‘聽’到它,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那被極度虛弱淬煉得異常敏感的、殘破的精神觸角:
當負責采血的護士動作略顯粗暴,針尖刺入皮膚時帶來超出尋常的刺痛瞬間,一股細微卻極其清晰的煩躁與不耐,會像冰冷的細針,精準地扎入她的感知。那不是針對她個人的恨意,更像是對重復枯燥工作、對眼前這個麻煩“物品”的厭煩。這股惡意微小,卻帶著職業性的冷漠,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切割著她的神經。
當主治醫生——那個頭發花白、眼神銳利而疲憊的周主任——例行查房,公式化的目光掃過她床頭毫無進展、只有各種維持指標的冰冷病歷時,一縷極其隱蔽的、帶著職業性厭倦的冰冷氣流,會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驟然拂過她意識表層的冰原。那是一種對“無望病例”的判定,一種資源投入與產出不成比例的潛在評估,一種深藏于專業素養之下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厭倦。
甚至,當護工推著沉重的清潔車,吱呀作響地經過她病房的門外,隔著那厚厚的、隔絕一切的玻璃,一絲因長期重復勞作、面對無盡病痛和死亡而積累的、幾乎化為實質的麻木怨懟,也會如同渾濁骯臟的泥漿溪流,帶著沉重的嘆息,緩慢地、粘稠地淌過她感知的邊緣。那不是針對她的,卻無處不在,像病房里彌漫的消毒水一樣,構成這牢獄的底色。
這些惡意,大多微小、短暫、轉瞬即逝,如同這無菌空氣中懸浮的、無法被徹底過濾的塵埃。它們無法直接傷害她此刻物理上的脆弱卻無時無刻不在尖銳地提醒著她所處環境的本質:一個被層層包裹、精密控制、看似無菌的巨型玻璃培養罐。而她,沈星染,不過是罐子里一件昂貴的、需要耗費巨大資源精心維護的、且隨時可能破碎的“易碎品”,一個“麻煩”的存在。
今天,這座牢籠的門,終于要被外力強行撬開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緊繃的“潔凈”,連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帶上了一絲……塵埃落定的意味?或許是心理作用。
“染染,我的寶貝!”母親林薇的聲音穿透病房的寂靜,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近乎表演性的輕快,像裹了厚厚一層糖霜的劣質蛋糕,甜膩得發齁,試圖用這虛假的甜蜜驅散兩年積壓的陰霾與沉重。她穿著一件嶄新的、質地柔軟的淺色羊絨衫,臉上化了精致的淡妝,努力掩蓋著眼底的疲憊和深重的憂慮。她快步走到床邊,彎下腰,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小心翼翼地為沈星染整理著身上那件過于寬大、顯得空空蕩蕩的新外套衣領,仿佛在整理一件價值連城的古董瓷器,生怕自己的氣息重了都會損傷它。“我們回家嘍!爸爸已經在外面等著了,等了好久了,他可想死你了!”她的手指在觸碰到女兒冰涼得異常的皮膚時,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隨即又用更輕柔的力道撫平衣領的褶皺。
沈星染沒有回應。甚至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長睫低垂,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濃密的陰影,遮住了那兩潭死水般的眼眸。她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精致人偶,任由林薇小心翼翼地將她瘦骨嶙峋的身體從病床上抱起。那重量輕得讓林薇鼻尖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她強忍著,動作輕柔而穩定,將女兒挪到旁邊那輛嶄新的、泛著冷光的金屬輪椅上。當沈星染的臀部接觸到輪椅那硬質、冰冷的坐墊時,突出的尾椎骨和坐骨被狠狠硌住,一股尖銳的、如同被冰錐刺穿的痛感瞬間沿著脊椎竄上大腦。她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抿緊了毫無血色的、干裂的嘴唇,將即將溢出的痛哼死死鎖在喉嚨深處,只在額角滲出幾顆細密的冷汗。她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慘白的月牙痕。
輪椅被推動了。橡膠輪碾過光潔如鏡、一塵不染的白色地磚,發出單調而規律的“咕嚕……咕嚕……”聲。這聲音,在過去七百多個日夜,無數次響起,每一次都通向冰冷的檢查室、輻射室、或是穿刺室,伴隨著更深的恐懼和痛苦的回響。而今天,這單調的節奏第一次,明確地朝著那扇隔絕了生命、隔絕了世界、隔絕了兩年光陰的厚重隔離門移動。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一種宣告的意味。
走廊兩側,偶爾有其他病房的醫護人員匆匆走過。他們的目光落在輪椅上那個包裹在寬大衣服里、蒼白脆弱得如同紙片般的身影時,有好奇,有職業性的審視,有純粹的憐憫,也有一閃而過的、不易察覺的輕松——一個長期占用資源的“麻煩”終于要離開了。
一道刺目的、帶著溫度的光瀑,猝不及防地傾瀉而入!瞬間淹沒了病房走廊里恒定的、冰冷的白光!這光如此強烈,如此陌生,帶著久違的、屬于太陽的能量,像無數根灼熱的金針,狠狠刺入沈星染習慣了昏暗的瞳孔!
“呃……”許久不曾說話的沈星染,下意識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燙傷的抽氣聲,猛地閉上了眼睛。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出,沿著蒼白冰冷的臉頰滑落,像一只被強光驚擾的穴居生物,脆弱得不堪一擊。
門外,光影晃動,一個挺拔的身影背對著外面喧囂的光源是父親—沈修遠。他穿著一身筆挺的深色外套,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但眼角的皺紋比兩年前更深了,眉宇間凝聚著揮之不去的沉重和疲憊。他幾乎是踉蹌著,快步上前,半蹲下來,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伸出寬大、溫暖卻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再輕輕地包裹住女兒擱在扶手上那只冰涼、纖細得驚人的小手。
“染染……”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夢,“歡迎回家。”這四個字,重逾千斤,包含了七百三十個日夜的煎熬等待和無盡憂慮。沈修遠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部分刺目的陽光,為沈星染投下一小片陰影。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力量,然后從林薇手中接過了輪椅的推手。林薇立刻走到女兒身側,伸出手,似乎想護住她,又像是想給她一點依靠。
輪椅被推出了那道象征著隔絕的門,沈星染被驟然拋入一個巨大的、沸騰的、充滿攻擊性的聲場!人群的交談聲匯聚成一片模糊而巨大的嗡嗡聲浪,像無數只饑餓的蚊蠅在耳邊盤旋。孩子的尖聲嬉笑,像銳利的玻璃碎片,毫無預兆地扎入耳膜。還有爭吵聲、腳步聲、廣播里模糊不清的電子音……無數種聲音交織、碰撞、疊加,形成一股龐大、混亂、野蠻的聲浪洪流,猝不及防地、狠狠地轟擊著沈星染異常敏銳、卻又極度脆弱的神經!
“啊!”她發出一聲短促的、痛苦的低呼,身體猛地向后縮去,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毫無血色,連嘴唇都褪盡了最后一點顏色,變成可怕的青灰。細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輪椅冰冷的扶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突出,劇烈地顫抖著。她的頭眩暈得厲害,眼前陣陣發黑,那些尖銳的噪音仿佛化作了實質的針,密密麻麻地刺進她的大腦,在里面瘋狂攪動。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喉嚨。她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讓自己在這陌生的、恐怖的聲音風暴中徹底崩潰。
“染染!染染別怕!”林薇的聲音帶著哭腔,立刻俯下身,用雙手捂住了沈星染的耳朵。但這動作更像是一種徒勞的安慰。那些聲音無孔不入,穿透指縫,依舊狂暴地沖擊著她的感官。林薇的手心很溫暖,帶著熟悉的、屬于母親的淡淡馨香(盡管被消毒水味掩蓋了大半),但這溫暖和香氣在如此龐大的噪音暴力面前,顯得如此微弱無力。
“沒事了,染染,沒事了,我們馬上上車,車上就安靜了。”沈修遠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強行穿透了部分噪音。他加快了推動輪椅的速度,步伐沉穩而有力,試圖盡快帶女兒逃離這片感官的煉獄。他的眉頭緊緊鎖著,看著女兒痛苦蜷縮的樣子,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一輛深色的轎車面前,沈修遠小心翼翼地將沈星染從輪椅上抱起。她的身體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像一片羽毛。在接觸到父親溫暖寬厚的胸膛時,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似乎終于找到了一絲微弱的依靠,無法控制地,她將冰涼的臉頰輕輕貼在了父親的外套上,汲取著那一點點的、屬于親人的、真實的熱度。這個細微的、近乎本能的依戀動作,讓沈修遠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更加輕柔地、如同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易碎品,將她小心翼翼地放進后座柔軟寬大的座椅里。林薇也迅速坐了進去,緊緊挨著女兒,將她冰涼的手緊緊握在自己溫暖的手心里。
車門無聲合攏。瞬間,外面那狂暴的聲浪被高效的車載隔音系統過濾掉了大半,只剩下低沉的、模糊的背景音。
沈星染緊繃的身體,在驟然降臨的相對寂靜中,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陷在座椅里。她依舊緊閉著雙眼,胸口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冷汗浸濕了她的額發,貼在蒼白的皮膚上。那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洶涌襲來,幾乎要將她吞噬。她太累了。僅僅是離開病房,穿過那短短的通道,坐進車里,就仿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
“染染,沒事了,沒事了,我們這就回家。”林薇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溫柔地撫摸著女兒汗濕的額頭和冰冷的臉頰,用柔軟的紙巾輕輕擦拭,“你看,我們離開醫院了,以后都會好的。”她的語氣充滿了希冀,努力想為女兒描繪一個光明的未來。
沈星染依舊沒有回應,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動作幾乎微不可察。她的意識在巨大的消耗后變得有些模糊,只想沉沉睡去,逃離這混亂不堪的現實。刺目的光,撕裂耳膜的噪音,無數道如同實質的目光,還有……那些無處不在、像毒藤一樣纏繞著她的……惡意。這外面世界的“生”,遠比無菌病房的“死寂”更加可怕。她像一片剛從真空落入風暴海洋的葉子,脆弱得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