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主持人宣布我獲得“優(yōu)秀演員”稱號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旁邊的人提醒我上臺領(lǐng)獎,我才如夢初醒,激動地走上了領(lǐng)獎臺。
站在領(lǐng)獎臺上,看著手中閃閃發(fā)光的獎杯,我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這一刻,我等了太久太久。思緒飄回十年前那個陰雨綿綿的午后,我攥著被雨水打濕的衣角,怯生生地站在侗戲團的排練場外。當時的我剛滿十六歲,懷揣著對侗戲的懵懂熱愛,卻連最基本的臺步都走不穩(wěn)。
“丫頭,進來吧。”陳通閔師傅掀開厚重的棉布門簾,帶著侗鄉(xiāng)特有的溫潤嗓音將我拉進溫暖的排練廳。空氣中彌漫著桐油和老木料的味道,十幾位演員正在排練《珠郎娘美》的經(jīng)典片段,銀飾碰撞的清脆聲響與婉轉(zhuǎn)的唱腔交織在一起。
我局促地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陳師傅,我……我想學(xué)侗戲。”
“哦?為什么想學(xué)這個?”師傅搬來竹凳讓我坐下,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正擦拭著一頂精致的侗族銀冠,“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愛去城里打工,你倒是反著來。”
“我奶奶以前總唱侗戲給我聽,她說這是咱們侗家人的根。”我望著墻上懸掛的戲服,那些靛藍色的土布上繡著繁復(fù)的龍紋圖案,“我想把奶奶唱過的戲,繼續(xù)唱下去。”
師傅突然放下銀冠,嚴厲的目光掃過我的臉:“學(xué)戲可不是繡花枕頭好看。每天天不亮就得練嗓子,壓腿下腰能把骨頭磨碎,上臺前還得勒頭勒得頭暈眼花,你吃得消?”
“我能!”我猛地站起身,膝蓋撞到竹凳發(fā)出悶響也渾然不覺,“再苦我都能忍!”
師傅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像水波般漾開:“好,從明天起,卯時來后山竹林練嗓子。記住,侗戲的唱腔要像山泉流水,得從骨子里透著涼潤勁兒。”
第二天凌晨四點,我揣著兩個紅薯摸黑爬上山坡。竹林里彌漫著霧氣,陳師傅已經(jīng)站在那塊刻著“戲魂”二字的青石旁,手里拿著竹制的梆子。
“唱《十二月情歌》的開頭,用真聲起調(diào)。”師傅敲響梆子,清脆的聲響劃破晨霧。
我深吸一口氣開口,聲音卻像被砂紙磨過般沙啞。剛唱兩句就被師傅打斷:“停!你這是喊山歌還是唱侗戲?氣息沉到丹田,想象聲音順著脊梁骨往上爬。”
他示范著挺胸收腹,喉結(jié)微動便吐出清澈如溪的唱腔。晨露順著竹葉滴落,與他的歌聲融為一體,驚起幾只白鷺沖天而起。我跟著一遍遍練習,直到太陽爬上竹梢,嗓子疼得咽不下紅薯,才勉強找到些門道。
三個月后的一天,師傅讓我嘗試排練《三郎五妹》的選段。我穿著厚重的戲服站在臺上,看著臺下十幾雙審視的眼睛,雙腿抖得像篩糠。剛走兩步臺步,繡鞋就勾住戲服下擺,整個人摔在地板上。
哄笑聲從后排傳來,我趴在地上不敢抬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都笑什么?”師傅的聲音陡然提高,排練廳瞬間安靜下來,“誰不是從摔跟頭過來的?當年我第一次上臺,摔掉了三顆門牙!”
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糙的皮膚傳來:“丫頭,戲臺子就是這樣,你越怕它,它越欺負你。站起來,咱們再走一遍。”
我咬著牙爬起來,師傅握著我的腳踝糾正步法:“侗戲的臺步講究‘沉膝提踵’,要像踩著云朵走,看似輕飄實則穩(wěn)當。你看那些老演員,臺上轉(zhuǎn)得再快,鞋尖的紅絨球都不會亂晃。”
他讓其他演員先休息,單獨陪著我練習。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地板上,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師傅一遍遍示范,額角的汗珠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手腕要轉(zhuǎn)得自然,就像摘茶苞時那樣輕柔。”
“眼神別飄,要看著虛擬的對手,心里得有戲。”
“唱到‘妹似春筍節(jié)節(jié)高’時,身段要往上提,要有生長的感覺。”
不知不覺間,公雞開始打鳴。師傅突然停下手:“明天跟我去見村委會主任,咱們爭取把老戲臺修一修。”
我愣住了:“修戲臺?可是咱們沒錢啊。”
“我已經(jīng)把祖?zhèn)鞯哪翘足y頭飾典當了。”師傅輕描淡寫地說,用袖口擦了擦我的額頭,“唱戲的沒有像樣的戲臺,就像戰(zhàn)士沒有趁手的兵器。”
我的眼淚突然涌出來:“師傅,那是師娘的嫁妝啊!”
“傻丫頭,”師傅拍了拍我的肩膀,“物件再好也是死的,侗戲活在人心里才算真的活著。等你將來唱出名堂,再幫師傅贖回來。”
第二天,我們在村委會門口遇到了難題。幾個年輕人圍著主任爭吵:“修什么老戲臺?不如把錢用來修水泥路!”“現(xiàn)在誰還看侗戲?都上網(wǎng)看視頻了!”
師傅把我拉到前面:“讓我們丫頭唱一段,好不好?要是你們覺得不好聽,這戲臺不修也罷。”
我攥著師傅的衣角,看著那些質(zhì)疑的目光,突然想起他常說的話:“戲臺小天地,天地大戲臺。”深吸一口氣,我清唱了《珠郎娘美》中最經(jīng)典的選段。當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村委會門口靜悄悄的。
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突然鼓掌:“這調(diào)調(diào)真好聽,比手機里的歌有味道。”
主任最終拍板:“修!老祖宗留下的東西不能丟!”
戲臺修繕期間,我們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里排練。夏天悶熱得像蒸籠,戲服后背總是濕透;冬天寒風灌進來,唱到高音時牙齒都打顫。有次我發(fā)著高燒還硬撐著排練,唱到一半突然眼前發(fā)黑,栽倒在師傅懷里。
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師傅正用熱毛巾給我擦手。床頭柜上放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姜糖水,旁邊堆著十幾個沒剝殼的雞蛋。
“你這孩子,跟你師傅年輕時一個倔脾氣。”師娘端著飯盒走進來,眼眶紅紅的,“他當年為了學(xué)‘牛腿琴’,在雪地里跪了三個時辰。”
師傅瞪了師娘一眼:“說這些干啥。”他轉(zhuǎn)向我,語氣緩和下來,“丫頭,唱戲靠的是精氣神,不是硬扛。等你病好了,我教你‘三絕腔’的換氣法。”
那是師傅壓箱底的絕技,據(jù)說能讓唱腔在山谷間回蕩三日不絕。我興奮得差點拔掉輸液針,惹得師娘又好氣又好笑。
出院后,師傅開始系統(tǒng)地教我“三絕腔”。他把竹笛綁在我手腕上,讓我一邊練氣息一邊吹笛音:“吸氣要像聞花香,呼氣要像扯棉線,勻勻細細不能斷。”
有天深夜,我在竹林里練腔,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師傅披著棉衣站在月光下,手里拿著松香。
“這里的竹林聚音,最適合練‘穿云調(diào)’。”他走過來幫我調(diào)整站姿,“你聽,風吹竹葉的聲音就是最好的伴奏。”
我們師徒二人在竹林里一唱一和,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遠處的村寨傳來雞鳴聲,與我們的唱腔交織在一起,形成奇妙的和聲。
戲臺修好那天,全村人都來幫忙掛彩綢。師傅穿著嶄新的對襟衫,親自在戲臺中央掛起“侗韻傳承”的匾額。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照在他身上,仿佛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
首場演出那天,臺下坐滿了觀眾。有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也有背著書包的孩子。當我穿著師傅贖回來的銀頭飾站在臺上時,突然看到第一排坐著幾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當初反對修戲臺的年輕人,他們手里還舉著寫著“加油”的牌子。
演出結(jié)束后,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小姑娘跑上臺:“姐姐,我能學(xué)侗戲嗎?”
我看向臺下的師傅,他正朝我點頭微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謂傳承,就是這樣一代代人的接力。
后來,我們的侗戲團漸漸有了名氣,開始接到外面的演出邀請。有次去省城參加比賽,評委卻說我們的表演“太土氣”,建議我們改成流行唱法。
回賓館的路上,幾個年輕演員唉聲嘆氣:“要不咱們就改改吧,不然總拿不到好名次。”
師傅一直沒說話,直到回到房間才開口:“你們知道侗戲為什么叫‘侗戲’嗎?因為它帶著咱們侗家人的根。改得不像自己了,就算拿了金獎又有什么意義?”
他從包里掏出一本泛黃的手抄劇本:“這是我?guī)煾档膸煾祩飨聛淼模銈兛催@里的批注,每一筆都藏著咱們侗鄉(xiāng)的山水草木。”
我翻開劇本,泛黃的宣紙上用毛筆寫著密密麻麻的注解,有些地方還畫著簡單的身段示意圖。突然,我發(fā)現(xiàn)其中一頁夾著干枯的蘭花,正是后山特有的品種。
“明天比賽,咱們就按老法子唱。”我合上劇本,語氣堅定,“就算拿不到獎,也要讓大家知道真正的侗戲是什么樣。”
比賽那天,我們穿著最傳統(tǒng)的靛藍戲服,用最純正的侗腔演唱。當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臺下先是寂靜,隨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有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評委站起來鞠躬:“這才是真正的民族藝術(shù)!”
雖然最終只拿到銀獎,但我們卻收到了更多演出邀請。有次在清華大學(xué)演出結(jié)束后,一個留學(xué)生拉著我的手說:“你們的歌聲里有森林和河流的味道。”
師傅聽到這話,偷偷抹了抹眼角:“你看,好東西總會有人懂。”
隨著名氣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來拜師學(xué)戲。我們在村里辦起了侗戲培訓(xùn)班,師傅把當年教我的方法全都用上了。他會帶著孩子們?nèi)サ咎锢锞毶ぷ樱f那里的回聲最養(yǎng)氣息;會讓他們跟著木匠學(xué)鑿木頭,說手上有勁兒了身段才能穩(wěn)。
有天我看到師傅在給六歲的孩童糾正手勢,那耐心的模樣,和當年教我的時候一模一樣。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跳躍,仿佛時光從未流逝。
去年冬天,師傅突然病倒了。在醫(yī)院的日子里,他還惦記著劇團的排練,讓我每天錄視頻給他看。有次我拿著新排的《勸世歌》劇本去醫(yī)院,他虛弱得連翻頁的力氣都沒有,卻堅持讓我念給他聽。
“這里的唱腔可以再改改,”他喘著氣說,“要像冬雪落在松枝上,輕柔里帶著韌勁。”
我握著他枯瘦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流:“師傅,您好好養(yǎng)病,等您好了咱們一起排。”
他笑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傻丫頭,師傅教你的都在你身上了。以后啊,戲臺就是你的師傅。”
沒想到,這次獲獎前,師傅竟然能親自來到現(xiàn)場。當我在領(lǐng)獎臺上看到他熟悉的身影時,所有的往事都涌上心頭。那些在竹林里度過的清晨,那些在戲臺后吃的盒飯,那些一起熬過的難關(guān),都化作此刻眼中的淚水。
我拿著獎杯,對著臺下的觀眾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謝他們的支持和鼓勵。然后,我轉(zhuǎn)過身,向陳通閔師傅所在的方向望去。陳通閔師傅正微笑著看著我,眼中滿是欣慰和自豪。我知道,沒有陳通閔師傅的教導(dǎo)和支持,就沒有今天的我。
走下領(lǐng)獎臺后,其他演員紛紛向我表示祝賀,他們的眼中充滿了羨慕和敬佩。那個曾經(jīng)跑上臺問我能不能學(xué)戲的小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獨當一面了,她抱著我激動地說:“師姐,咱們的侗戲終于被更多人看到了!”
我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芒,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一刻,我成為了全場的焦點,我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世界的巔峰。我知道,這個榮譽不僅僅屬于我個人,更屬于所有熱愛侗戲、為侗戲傳承和發(fā)展努力奮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