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一口灼熱的逆血終究沒能壓住,從淚羅緊咬的牙關中噴濺而出,落在腳下溫潤的青云暖玉階上,如同綻開幾朵觸目驚心的暗紅梅花。左臂傳來的劇痛幾乎要撕裂他的意志,那清晰無比的骨裂哀鳴,在耳蝸深處反復震蕩。他單膝跪在冰冷的石柱基座旁,右手死死撐住地面,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甚至在那堅硬的靈玉上刮擦出細微的白痕。
右眼瞳孔深處,那簇金紅的火焰瘋狂搖曳,不是因為憤怒,而是源于靈魂最深處的驚悸與駭然。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同淬火的鋼針,死死釘在幾步外那個搖搖晃晃、滿身酒氣的老頭身上。
沒有靈力!
一絲一毫的靈力波動都未曾捕捉到!那一拳,純粹到極致,是筋骨血肉本身迸發出的、足以撼動山岳的恐怖力量!更可怕的是其中蘊含的、一種近乎法則的凝練與穿透!他引以為傲的、被妖血與墨玉竹核反復淬煉、銘刻淡金紋路的竹節骨,在這看似軟綿無力的拳頭面前,竟脆弱得如同風干的朽木!
這老醉鬼……這被所有人唾棄的“三廢之首”蒼柏……到底是什么怪物?!
短暫的死寂。
廣場上鼎沸的人聲仿佛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掐斷,無數道目光凝固在狼狽倒地的淚羅和那依舊醉醺醺、仿佛對自己造成的破壞毫無所覺的蒼柏身上。那錦衣少年和他身邊的跟班們,臉上的嗤笑僵硬了,眼神中第一次掠過一絲驚疑不定。能站在這里參與青螭門大典的,就算家世普通,眼力也絕非庸俗。淚羅格擋時左臂驟然爆發的淡金光芒,那絕非尋常煉體士能擁有的異象!更遑論此刻他散發出的、如同受傷兇獸般冰冷刺骨的煞氣!
可就是這樣一個煞星,竟被蒼柏這老廢物一拳……打飛了?還打吐了血?
“哈……哈哈哈!”那尖嘴猴腮的跟班第一個回過神來,像是要驅散心底莫名升起的那一絲寒意,聲音拔得更高,充滿了夸張的嘲諷,“看見沒!廢物就是廢物!連蒼柏這老廢物一拳都接不住!就這身板,還想測靈骨?趁早滾下山去,省得臟了青螭門的寶地!”
“就是!蒼柏老頭別的本事沒有,一身蠻力倒是跟劈柴的畜生有得一拼!小子,被劈柴的力氣打趴下,滋味如何啊?”另一個跟班立刻附和,引來周圍一片壓抑的哄笑。那錦衣少年雖未再開口,但眼中的鄙夷更濃,仿佛淚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褻瀆。
負責登記名冊的青螭門執事弟子眉頭擰成了疙瘩,臉色難看至極。測靈石柱底座被撞得輕微晃動,柱身上還殘留著酒葫蘆碎裂后的污漬和淚羅噴濺的血跡。他厭惡地掃了一眼蒼柏和淚羅,厲聲呵斥:“蒼柏!又是你!收徒大典莊嚴之地,豈容你撒潑耍酒瘋!還不快滾回你的柴房去!”他又指向淚羅,語氣冰冷不耐,“還有你!要么立刻測試!要么立刻離開!再敢滋事,休怪門規處置!”
冰冷的呵斥如同冷水,澆在廣場上幸災樂禍的氣氛里,更添幾分現實的殘酷與屈辱。
淚羅喉頭滾動,咽下翻涌的血腥氣。左臂的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骨縫里攪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但他撐在地上的右手,五指卻緩緩收攏,指骨發出輕微的“咯咯”聲。他無視了執事弟子的呵斥,也屏蔽了周圍刺耳的嘲笑,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那個搖搖晃晃的老頭身上。
蒼柏似乎根本沒聽見執事弟子的呵斥和周圍的嘲笑。他打了個震天響的酒嗝,渾濁的眼睛努力聚焦,盯著淚羅那只無力垂落的左臂,看了半晌。然后,他伸出那只沾滿酒漬和污泥的手,油膩膩的手指,竟直接朝著淚羅碎裂的左臂抓來!動作隨意得如同要去撿一根掉落的柴禾。
“別碰他!”一直躲在淚羅身后、嚇得小臉煞白的阿箐,猛地尖叫出聲,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勇氣,竟張開雙臂擋在淚羅身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卻死死瞪著蒼柏。
蒼柏的手頓在半空。他醉醺醺地低下頭,看向這個瘦小枯干、像只炸毛小獸的女孩。渾濁的眼珠里,似乎有什么極細微的東西,極其短暫地波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嗝……小丫頭片子……膽子倒是不小……”蒼柏嘟囔著,沾著酒氣的胡子抖了抖,那只伸出的手卻沒收回,只是繞過阿箐,依舊朝著淚羅的左臂探去。
淚羅右眼的金焰驟然一凝!就在蒼柏的手指即將觸碰到他臂骨的瞬間,他身體猛地繃緊,僅存的右臂肌肉賁起,淡金竹紋再次隱現,一股決死的反擊之意就要爆發!就算左臂廢了,他也要咬下對方一塊肉來!
然而,蒼柏那沾滿污垢的手指,卻只是極其輕巧地、如同羽毛般落在了淚羅左臂肘關節上方一寸的位置。沒有用力,甚至沒有觸碰那劇痛的裂骨處。
指尖傳來的觸感,并非預想中的粗暴探查,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沉凝。那感覺,不像血肉之軀,倒像是深埋地底億萬載、吸納了無盡地脈寒氣的玄鐵!
淚羅蓄勢待發的反擊瞬間僵住。一股奇異的感覺順著那冰冷的指尖涌入臂骨,并非靈力,更像是一種純粹到極致的“意”,一種洞悉萬物本質的“感”!這感覺瞬間掃過他左臂碎裂的骨骼,甚至沿著臂骨蔓延,閃電般掠過他全身二百零五塊淬煉完成的竹節骨!
劇痛依舊,但在這冰冷的“意”掃過時,淚羅卻清晰地“看”到了——在那淡金色的、玉石般的骨體深處,在那些被妖血強行彌合的舊傷之下,存在著無數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卻真實存在的裂痕!這些裂痕如同蛛網,遍布全身骨骼!尤其以左臂新添的巨大裂痕為中心,那些原本就存在的細微裂痕正被牽動、蔓延,發出無聲的哀鳴!
“嗝……”蒼柏收回手指,又打了個酒嗝,醉眼朦朧地掃過淚羅震驚的臉,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和……失望?“骨頭……是有點硬……可惜……”
他晃了晃腦袋,油膩的頭發甩出幾點酒星,聲音含混不清,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淚羅說:
“裂了……縫了……再硬……也還是個漏風的破瓦罐……氣都跑光了……還想……堵上最后那個窟窿眼兒?做夢呢……”
“漏風的破瓦罐……最后那個窟窿眼兒?”淚羅渾身劇震!腦中如同驚雷炸響!蒼柏這看似醉話的囈語,竟如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他修行路上那層堅固的迷霧!
是了!二百零六塊骨!
他全身二百零五塊骨皆已淬煉完成,淡金紋路銘刻,堅硬遠超凡鐵。可那最后一塊,位于眉心祖竅深處、連接泥丸宮與周身百骸的“天骨”,卻無論如何沖擊,都紋絲不動,如同亙古神山!每一次嘗試,都只會引來全身骨骼隱隱的共鳴劇痛!他一直以為是妖血淬煉不夠,是墨玉竹核的積累不足!
原來……癥結在此!
他全身的骨骼看似淬煉完成,實則遍布舊傷裂痕!這些裂痕,是他在荒山絕境中,為了求生,不顧一切壓榨潛力、以暴力方式強行引動妖血淬骨留下的暗傷!它們如同瓷器上細微的冰裂紋,平時被強大的骨體掩蓋,卻從根本上破壞了骨骼網絡的圓滿與貫通!
氣血如江河,骨骼如河床堤壩。河床堤壩處處是細微的裂隙滲漏,氣血之力又如何能積蓄起足以沖垮最后一道、也是最堅固那道“天閘”的洪峰?
“氣都跑光了……還想堵上最后那個窟窿眼兒?”
蒼柏一針見血!道破了他無法突破最后一塊骨的死結!
這一刻,什么測靈石柱,什么青螭門大典,什么錦衣少年的嘲諷,執事弟子的呵斥,全都被淚羅拋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只剩下這個滿身酒氣、邋遢不堪的老頭!那渾濁醉眼里偶爾閃過的一絲洞徹世情的幽光,此刻在他眼中,比山巔的云霞寶光還要璀璨!
“老前輩!”淚羅強忍劇痛,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灼熱與急切,“請……請指教!這骨……該如何修?這裂痕……該如何彌補?”
“指教?嗝……”蒼柏似乎覺得這個詞很好笑,醉醺醺地咧開嘴,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老頭子……一個劈柴的廢物……能指教個屁……指教你怎么……嗝……怎么省力氣劈柴嗎?哈哈哈……”他搖晃著,仿佛站不穩,又要去撿地上的破葫蘆碎片。
“不!”淚羅斬釘截鐵,右眼中的金焰熾烈燃燒,他強撐著劇痛,用右臂支撐著身體,竟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您剛才那一拳!那力量……絕非劈柴!晚輩……晚輩愿拜前輩為師!懇請前輩傳授煉骨之法!”話音落下,他竟不顧左臂的劇痛和滿身血污,右膝重重砸在青云暖玉階上,朝著蒼柏深深低下頭顱!
“啊?!”阿箐驚呆了,看看淚羅,又看看那個臟兮兮的老頭,小嘴微張。
“噗嗤——!”
“哈哈哈哈!我沒聽錯吧?拜師?拜蒼柏這老廢物為師?”
“這小子被打傻了吧?還是窮瘋了想找個地方混飯吃?”
“拜一個連靈力都沒有、只會耍酒瘋劈柴的老頭為師?學什么?學怎么醉得更快?學怎么把骨頭讓人打碎嗎?哈哈哈!”
短暫的驚愕后,是更加洶涌澎湃的哄堂大笑!錦衣少年那群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快出來了。周圍的少年少女們也紛紛搖頭,看向淚羅的眼神充滿了荒謬和憐憫。這簡直是青螭門開山以來,不,是修仙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話!
負責登記的執事弟子臉都黑了,氣得胡子直抖:“胡鬧!簡直胡鬧!蒼柏!立刻帶著你的人滾!否則……”
蒼柏似乎也被淚羅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愣了一下。他停下撿拾碎片的動作,醉眼朦朧地看著跪在自己面前、低著頭的少年。那少年背脊挺得筆直,即使單膝跪地,即使左臂劇痛,即使滿場哄笑,他身上那股如同孤狼般的狠戾與執著,卻絲毫未減。
“拜師?跟老頭子……學劈柴?”蒼柏嘟囔著,渾濁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緒。他晃了晃酒葫蘆的殘骸,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有些懊惱地咂咂嘴。目光掃過淚羅低垂的頭顱,掃過他碎裂的左臂,最終,落在他身后那個緊咬著嘴唇、雖然害怕卻倔強地沒有躲開的小女孩阿箐身上。
阿箐見老頭看過來,下意識地往淚羅身后縮了縮,但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除了畏懼,卻還有一絲對淚羅哥哥無條件的信任。
蒼柏盯著阿箐看了幾息,渾濁的眼底深處,那絲細微的波動再次出現,仿佛透過這個小女孩,看到了某個遙遠時空里相似的影子。他沉默了片刻,廣場上的哄笑聲、執事弟子的呵斥聲似乎都成了遙遠的背景。
“嗝……”他再次打了個酒嗝,聲音含混,卻清晰地傳入淚羅耳中,“小子……骨頭碎了……知道疼了?”
淚羅猛地抬頭,右眼金焰灼灼:“碎骨之痛,銘心刻骨!但晚輩……求道之心更堅!”
“哼……”蒼柏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聽不出是嗤笑還是別的什么。他搖搖晃晃地轉過身,不再看淚羅,趿拉著破草鞋,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廣場邊緣、通往后山的小路走去,油膩的袍角拖在地上,沾滿塵土。
“還跪著……等酒喝嗎?”蒼柏憊懶的聲音隨風飄來,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后山……柴房……愛來不來……不過……”他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卻陡然低沉了幾分,如同囈語,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蒼茫與沉重,
“想學老頭子這點……劈柴的把式……先把你這一身破瓦罐……補補好吧……裂骨不愈……妄談周天……”
“還有……你肚子里那根……墨玉色的竹子……”
淚羅瞳孔驟然收縮!丹田內沉寂的墨玉竹核猛地一跳,一股冰涼的氣流瞬間流遍全身!
蒼柏的聲音還在繼續,如同夢囈,斷斷續續,卻字字如重錘砸在淚羅心頭:
“那東西……來頭……大破天去了……道元之主……嗝……那老家伙……證道的時候……旁邊長的……可惜啊……可惜……被那些個……狗屁倒灶的……大戰……打碎了……傳承……都他娘的……碎得差不多了……”
“道元之主……墨玉竹……傳承……碎了?”淚羅心神劇震,如同驚濤駭浪!這墨玉竹核,竟是如此來歷?!
蒼柏的身影已經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通往山后的小徑拐角,那頹唐的背影,仿佛承載著萬古的寂寥與失落。只有那最后一句似醉非醉、似嘆非嘆的余音,在靈氣氤氳的山門前,在無數道或嘲諷或鄙夷的目光中,幽幽回蕩:
“碎了啊……都碎得……不成樣子了……”
淚羅跪在冰冷的玉階上,左臂的劇痛依舊錐心刺骨,錦衣少年那群人的哄笑聲尖銳刺耳,執事弟子的呵斥冰冷無情。但他右眼中燃燒的金紅火焰,卻前所未有的熾烈,仿佛要點燃這片看似華美、實則冷漠的仙家天地。
他緩緩站起身,無視所有投向他的目光,伸出完好的右手,牽起身后依舊有些懵懂的阿箐。小女孩的手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卻緊緊抓住了他粗糙的手指。
他沒有再看那高聳入云的測靈石柱,也沒有理會任何人的目光。他牽著阿箐,步伐有些踉蹌,卻異常堅定地,朝著蒼柏消失的那條通往后山柴房的、狹窄而荒僻的小徑走去。
陽光穿過廣場上空穿梭的劍光霓虹,投下斑駁的光影。少年染血的背影,牽著小女孩,一步一步,踏入那片被恢弘仙門光輝遺忘的、屬于“廢物”的陰影里。身后,是仙音縹緲、流光溢彩的登仙之階;前方,是彌漫著劣質酒氣、腐葉與朽木味道的柴房小徑。
格格不入,卻又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