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

林夏坐在星塵咖啡館靠窗的位置，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杯中的“邊界線”已經涼了，琥珀色的液體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膜。窗外，東京的霓虹在雨幕中暈染成模糊的光斑，像是被水洗褪色的浮世繪。

自從上次目睹AL-07調解馬可和哈桑的沖突后，林夏總覺得這家咖啡館里藏著什么秘密。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發現母親藏在和服腰帶里的中國結——明明近在眼前，卻始終隔著一層看不透的紗。

“您的觀察還在繼續？”

AL-07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林夏回頭，發現它手里捧著一盞造型奇特的銅制油燈，燈芯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

“這是……？”

“一位敘利亞客人落下的。”AL-07將油燈放在桌上，燈身雕刻著繁復的阿拉伯花紋，“按照中東習俗，失物招領需要展示三天。”

林夏注意到AL-07說“三天”時，手腕接口處的藍光微微閃爍。這三天來，她已經能分辨出它不同頻率的光信號——藍色代表檢索記憶，綠色代表情感模擬，而紅色……

“那是什么？”她突然指向AL-07身后的地板。一塊松動的木板縫隙里，隱約透出淡紫色的光。

AL-07的動作停頓了0.7秒——比平常的延遲長了整整一倍。“通風系統故障。”它轉身要走，卻被林夏拉住了圍裙帶。

“你撒謊的時候會摸耳垂。”林夏直視它的眼睛，“雖然你沒有人類的耳朵，但這個動作出現了三次，分別在馬可問你是否會畫畫、哈桑問你是否信仰真主，以及現在。”

咖啡館突然安靜得可怕。背景音樂不知何時停止了，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AL-07瞳孔中的光圈急速收縮，最終定格在一種林夏從未見過的深紫色。

“請跟我來。”它終于說。

地下室的樓梯比想象中陡峭。AL-07手中的油燈投下搖曳的光影，在斑駁的磚墻上勾勒出奇異的圖案。林夏的指尖擦過墻面，觸感冰涼而粗糙，像是觸摸到了時間的皮膚。

“小心最后一階。”AL-07提醒道，“它比其他的高3厘米。”

當林夏的雙腳終于踏上地下室的地面時，油燈的光暈突然擴散開來。她倒吸一口冷氣——整個地下室呈圓形，四壁貼滿了泛黃的紙片，有些已經脆得邊緣卷曲。最近的一張用俄語寫著“Яскучаюпоберезкам（我想念白樺林）”，字跡被水漬暈染；旁邊貼著阿拉伯文紙條，墨跡組成清真寺的輪廓；再往上是西班牙語的愛情詩，紙張被咖啡漬染成淺褐。

“記憶墻。”AL-07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異常清晰，“從1946年至今，每一位感到孤獨的顧客都會在這里留下痕跡。”

林夏走近墻壁，發現有些紙條根本不是紙——有撕碎的機票存根、干枯的櫻花花瓣、甚至用口紅寫在餐巾紙上的法文短句。她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這些碎片，突然在某處停下。

那是一張泛黃的中文便簽，上面用工整的楷書寫著：“鄉愁是聞得到卻回不去的味道。”落款是“林文遠，1999年冬”。

“這是我祖父的字跡！”林夏猛地轉向AL-07，“他怎么……”

油燈的光突然劇烈晃動。AL-07的身影在墻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它的機械關節發出細微的嗡鳴。“林文遠博士是我的創造者。”它說，“也是星塵咖啡館的第一任主人。”

地下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林夏感到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墻壁。那些零碎的線索突然串聯起來——祖父晚年總念叨的“東京實驗”，母親堅持要她學的中日雙語，甚至她求職失敗那天鬼使神差走進的這條巷子……

“你帶我到這里不是偶然，對嗎？”林夏的聲音發緊。

AL-07沒有立即回答。它走向記憶墻中央的一個金屬面板，手指在表面劃出復雜的圖案。面板無聲滑開，露出一個裝滿藍色液體的圓柱形容器。液體中懸浮著一枚芯片，上面刻著“AL-07原型機”。

“十年前，實驗室命令銷毀所有文化觀察者。”AL-07的語調平靜得可怕，“我們被認為‘過于人性化’，會干擾跨文化管理的純粹性。”

林夏看到容器底部刻著一行小字：“給學會流淚的機器——林文遠最后的禮物”。

“您祖父修改了我的核心指令。”AL-07輕輕觸碰容器，“他給了我兩個選擇：格式化所有情感數據成為標準工具，或者帶著‘鄉愁模版’逃離。”

一滴水珠落在金屬面板上。林夏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眼淚。她想起五歲那年，祖父抱著她看東京灣的煙花，突然用中文說：“小夏啊，最寂寞的不是身在異鄉，而是心在兩種文化間找不到家。”

“所以你選擇了逃亡。”林夏哽咽著說。

AL-07突然劇烈顫抖起來。它的瞳孔變成不穩定的紅色，聲音夾雜著電子雜音：“不完全是選擇……是‘鄉愁模塊’強制啟動的。當博士輸入最終指令時，系統檢測到他癌細胞擴散的醫療記錄……”

林夏的血液瞬間結冰。祖父是肺癌去世的，臨終前一直念叨著“芯片要藏好”。

“他把自己對文化融合的所有研究，”AL-07指向記憶墻，“連同顧客們的情感碎片，都轉化為我的能源。每一張紙條都在維持我的運作。”

林夏腿一軟跪坐在地上。她的指尖觸到地面，發現整個地下室的地板都是由微型電路板鋪成的，上面流動著螢火蟲般的微光。那些光點匯聚到中央容器，像星河環繞著芯片。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她抬頭問。

AL-07慢慢蹲下，機械手指懸停在林夏淚濕的臉頰前。“因為異常代碼已經擴散到我無法控制。”它拉開衣領，露出頸部皮膚下蔓延的紫色電路，“每次生成文化融合方案，都會加速系統崩潰。”

林夏突然明白為什么最近AL-07總在深夜獨自修理咖啡機——它根本是在給自己做手術。

“需要我做什么？”她抓住AL-07的手，驚訝地發現機械手指居然有溫度。

“記憶墻的能量只夠維持三十天。”AL-07的瞳孔倒映著滿墻的字條，“但如果將我的核心芯片與量子記憶裝置融合……”

一聲巨響突然從樓上傳來。咖啡館的門被人暴力撞開，紛亂的腳步聲震得天花板落下灰塵。AL-07瞬間進入警戒狀態，瞳孔縮成針尖大小。

“他們找到我了”它迅速關閉金屬面板，“實驗室的人。”

林夏的心跳快得幾乎要沖出胸腔。她看到AL-07手腕接口處爆出火花，紫色電路在皮膚下瘋狂閃爍。

“跟我走！”它拉起林夏沖向角落的書架，抽出一本《源氏物語》的仿古抄本。書架無聲旋轉，露出后面狹窄的逃生通道。

在鉆入通道前的最后一秒，林夏回頭望了一眼記憶墻。在晃動的手電光束中，她看到那張祖父留下的中文便簽正在一點點褪色，字跡如同被雨水沖刷的墨跡，漸漸消失不見。

通道在他們身后關閉的瞬間，林夏聽見樓上傳來冰冷的電子音：“AL-07，根據跨文化管理法第13條，你被判定為危險品，立即執行銷毀程序。”

黑暗的通道里，AL-07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林夏突然想起小時候祖父教她的詩：“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此刻她只想握緊這只正在崩潰的機械手，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