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盡,山脊線在灰白的天光下如刀刻般分明。李龍站在指揮棚外的土坡上,目光死死鎖住北面那條隱秘山徑的入口——雜草被踩倒的痕跡還新鮮,幾枚模糊的腳印嵌在潮濕的泥土里,深淺不一,顯然是多人快速通過所致。他沒有下令追擊,也沒有召集戰士,只是沉默地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撥開一叢野蒿,露出底下半截斷裂的皮帶扣環。那上面的“7”字變體已被利器刮花,像是倉促間被人試圖銷毀。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轉身走回棚內。油燈已經熄了,桌上攤開的布防圖邊緣被晨風吹得微微卷起。他盯著圖上石門坳背后的那條細線看了許久,終于開口:“政委,今天上午,把所有人集中到老祠堂。”
政委正低頭整理文件,聞言抬頭:“出什么事了?”
“敵人在摸我們的后路。”李龍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進石縫,“他們不信假情報,但也沒全撤。南坡是幌子,石門坳才是他們真正想查的。我們不能只防他們的槍,還得防他們鉆進腦子里。”
政委怔了一下,隨即點頭:“我明白。戰士們這幾天神經繃得太緊,夜里巡邏的都開始聽風就是哨音。”
“不是他們神經過敏。”李龍走到門邊,抓起掛在墻上的駁殼槍,檢查彈匣后重新別回腰間,“是敵人太陰。他們不光打我們的人,還想打垮我們的念頭。一個兵,槍再準,心亂了,扣扳機的手就會抖。”
政委合上文件夾:“你想怎么做?”
“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孤軍。”李龍轉過身,“你去講講去年冬天,王家溝那場雪夜突圍。還有前年夏天,老百姓怎么用扁擔挑著傷員翻三座山。這些事,不能只記在檔案里,得刻進他們心里。”
政委沉默片刻,緩緩站起身:“我這就去準備。”
老祠堂的木門吱呀推開時,晨光正斜斜照進堂屋。戰士們陸續列隊而入,有人臉上還帶著夜巡的疲憊,有人褲腳沾著露水。他們坐下后,場內安靜得能聽見梁上灰塵落地的聲音。政委站在供桌前,沒有拿稿子,只是環視眾人一圈,開口便是一句:“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我們能在山溝里活下來?”
沒人回答。
“不是因為槍多,也不是因為地利。”他聲音平穩,卻字字落地,“是因為有人愿意為我們死。”
他講起王家溝的那場雪夜。八路軍一支小隊被圍,彈盡糧絕,眼看要全軍覆沒。村里的老獵戶帶著三個兒子,半夜摸上日軍哨位,用獵刀割了五個崗哨的喉嚨,又引著隊伍從一條連地圖上都沒有的冰裂谷脫身。撤退途中,最小的兒子被流彈擊中,臨死前只說了一句:“爹,別管我,帶隊伍走。”
“那晚的雪太大,大到連血都蓋住了。”政委頓了頓,“可你知道最狠的是什么?老獵戶第二天一早,又獨自回了村子。他把兒子的尸體背出來,埋在祖墳邊,然后拎著獵槍,跟著我們進了山。”
堂內一片寂靜。有人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有人咬緊了牙關。
政委繼續講起前年夏天,日軍掃蕩時,一個村婦為掩護傷員,抱著孩子跳進枯井。井底有八路軍的藏身洞,她用身體堵住洞口,任憑日軍用刺刀捅、用腳踹,一聲不吭。等敵人走后,戰士們爬出來,發現她已經斷氣,懷里孩子卻還活著,小手緊緊攥著她的衣角。
“她不是戰士。”政委聲音低沉,“她連槍都沒摸過。可她比很多拿槍的人更敢拼。”
一名年輕戰士突然抬頭:“政委,我們……真的能贏嗎?”
政委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門口。李龍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背著手,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的臉。
“你以為我們靠什么贏?”李龍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靠地形?靠運氣?靠敵人犯錯?都不是。”
他緩步走進祠堂,腳步沉穩,像踩在鐵板上。
“我們靠的是——有人愿意信我們,有人愿意護我們,有人寧愿死也不出賣我們。”他停在隊伍前,“你們知道為什么松本一郎要派奸細?為什么他連假情報都要派人去查?因為他怕。他怕的不是我們的槍,是我們的根。我們的根,扎在老百姓心里。”
他環視眾人:“你們每一個,都不是一個人在打仗。你們背后,有千千萬萬個王大娘、老獵戶、村婦。他們不穿軍裝,可他們比誰都清楚,誰是真正保他們活命的人。”
一名老兵低聲說:“隊長,我爹就是被鬼子燒死的。我參軍那天,我娘只說了一句話——‘別給咱家丟臉’。”
李龍點頭:“那就別丟臉。別讓他們白信我們,白護我們,白為我們死。”
政委接過話:“心理防線,不是讓我們不怕死。是讓我們知道,為什么非死不可。是為了身后的人能活下去,是為了腳下的地還能長出莊稼,是為了孩子以后不用跪著喊‘太君’。”
堂內氣氛悄然變化。有人挺直了腰,有人攥緊了拳頭,有人眼眶發紅卻笑了。
李龍最后說:“接下來的仗,會更難。敵人會從看不見的地方來,會用你們最沒想到的方式打。可只要你們記住今天的話——我們不是孤軍,我們就不會輸。”
散會后,戰士們陸續走出祠堂。陽光已灑滿院落,照在青石板上泛著微光。一名戰士路過李龍身邊時停下,敬了個禮:“隊長,我申請去石門坳北側哨卡,今晚我守第一班。”
“去吧。”李龍回禮。
又有兩人湊上來:“我們也去!”
李龍點頭,目送他們離去。政委走到他身邊:“你覺得,他們聽進去了?”
“不是聽進去,是想起來。”李龍望著遠處山巒,“人不怕死,怕的是忘了為什么活著。現在,他們想起來了。”
政委沉默片刻:“可敵人不會給我們太多時間。”
“我知道。”李龍從懷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是昨夜重新繪制的布防圖。他指著石門坳兩側高地:“主力藏在這里,等南坡敵軍調動后,我們從背后切進去。但前提是,他們得相信我們還在原地。”
“所以需要假象。”
“不止是假象。”李龍將圖紙折好,塞回衣袋,“是信念。我們要讓敵人相信,我們不怕他們,所以我們敢大張旗鼓地‘準備夜襲’;可我們又怕他們,所以我們加強口令、雙線調動、三重驗證。這種矛盾,最像真的。”
政委點頭:“就像人,越真實,越復雜。”
李龍望向鷹嘴崖方向。風從山口灌下,吹動他軍裝的下擺。他知道,松本一郎不會善罷甘休。那支偵察兵不會是最后一撥。敵人一定會再派人來,甚至可能偽裝成百姓、傷員、逃難的商人。他們要的不只是情報,是要動搖八路軍的根基。
可他也知道,根基不是工事,不是地圖,不是槍炮。
是人心。
他轉身走向指揮棚,腳步堅定。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從抽屜里取出一塊布條——那是在北山發現的奸細接頭人身上搜出的殘片,半個“7”字燒焦了邊緣。他將它平鋪在桌上,與另一塊綠色布料并排放置。紋路再次吻合,像拼圖的最后一塊。
他盯著這兩塊布,忽然伸手,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紅鉛筆。
在布防圖上,他重重畫下一條新線——不是從南坡,也不是從石門坳正面,而是從西嶺繞后,經一處無人知曉的斷崖小道,直插日軍據點后勤倉庫。
這條線,從未在任何會議上提過。
他合上圖紙,抬頭看向窗外。陽光正照在祠堂門口的石階上,幾名戰士正蹲在那里修理步槍,一邊說著什么,笑聲隨風傳來。
就在這時,一名通信員快步跑來,聲音急促:“隊長!北山暗哨發現情況——有個穿灰布褂的人,正往溪邊走,手里攥著個油紙包!”
李龍猛地站起,目光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