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禪院往西百里，有一山名曰黑風山，山勢險峻，林深樹密。

孫悟空按下云頭，落在一處荒草蔓生的破廟前。

正是黑風山的土地廟。

廟中青煙微動，一位拄著短杖、須發皆白的土地公公慌忙現身。

一見來者是那毛臉雷公嘴的和尚，頓時躬身行禮，語氣惶恐：

“哎呦，不知大圣到此，小老兒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啊。”

孫悟空斜身一躍，輕巧地倚在一旁的老樹杈上，抓了抓腮，開門見山問道：

“土地老兒，你既然是這一方土地，俺老孫問你，我那師父唐僧，究竟是真還是假？”

土地公公一聽，嚇得連連擺手：“大圣這是從哪里說起？圣僧乃金蟬子轉世、如來欽定的取經人，怎會有假？這話可萬萬說不得啊！”

說罷，他忽又想起什么，低聲探問：“大圣……莫非是為了那‘小雷音寺佛帖’之事而來？”

“正是正是！”孫悟空跳下樹杈，湊近幾步，“你既為土地，這一帶風吹草動豈能瞞得過你？依你看，那佛帖是真是假？”

黑風山土地卻撫須朗聲笑了。

“大圣說笑了。小神雖司職土地，可佛菩薩圣跡之事，豈是我這等小仙所能妄斷的？不過……”

他略一沉吟，聲音壓低了些。

“那佛帖流傳之事，小神倒也知曉。依小神淺見，怕是什么妖邪假借佛名、蠱惑人心罷了。圣僧取經乃天命所歸，怎會無端生出個‘真假’之說？大圣日日相伴，又何須生疑？”

孫悟空被他說得耳根發熱，撓頭嘟囔道：“你是不知道，俺老孫那師父最好面子！若這事不清不楚傳出去，他終日嘮叨起來，俺這腦袋非得脹裂不可！”

黑風山土地哈哈大笑了幾聲，“沒想到大圣也有害怕的人了嘛。”

“去去去，莫要取笑。”

孫悟空擺擺手，神色稍正。

“老倌兒，你替俺跑個腿——尤其去那荊棘嶺問問土地，打聽清楚這佛帖的來歷真假。有消息速速報與我知！”

“好好好.....”黑風山土地揚手笑道，顯然是沒有在意：“大圣吩咐，小老兒照做便是，若有消息，小老兒自會告知大圣。”

“好了，那你去吧。”

土地公公揚袖笑應，身形漸化青煙，沒入廟中。

孫悟空見他離去，也不多留，一個筋斗翻上云頭，踏云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天際之中……

........

觀音禪院的佛貼發出后，讓事情又添加了幾層迷霧。

小雷音寺中，天羅殿中。

狽上師手持回帖文書，不由得撫須一笑，這回帖中的言辭激烈、直斥妖妄，毫無佛門慣有的慈悲含蓄之風，反倒透出一股市井的爭勝之氣。

“佛爺，看來觀音禪院那邊已經急了！”

“這般文字，鋒芒過露，反倒不像高僧所為，他們上鉤了！”

黃眉接過文書掃了一眼，嗤笑道：“金池那老匹夫，也敢與我斗法？如今人心浮動，質疑四起，已遂我愿。上師以為，我們當如何回應？”

狽上師卻從容擺手：“不必回帖。世事如棋，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只要讓人心搖擺不定，我們的目的便已達到。”

黃眉不可思議的看著狽上師，不由得會心一笑：“本座有狽上師出謀劃策，實乃幸事，日后我若成佛，定會渡化上師！”

“多謝佛爺！”

隨后，狽上師從懷中取出一卷文書，含笑呈上。

“佛爺，此乃近日擬定的‘敕封文書’，請您過目。我們不妨借唐僧之名，敕封西天諸佛圣號于凡間眾妖王。”

黃眉老佛接過細看，眼中漸露贊許之色。

狽上師續道：“這些不過虛名而已，卻能收買人心。那些山野妖王，得封羅漢、尊者之位，豈不歡欣歸附？他們本就想尋求倚仗，如今有金蟬子轉世圣僧坐鎮，更有佛爺神通庇佑。”

“轉眼之間，由邪轉正、成佛作祖，哪怕只是個名號，也足以令他們傾心相隨。”

這些虛名受用的很啊！

黃眉老佛看過之后，特意囑咐道：“對于那些出自佛門的妖王，要特別留意，名號要給，看他們要不要。若是不要，那就休怪我不念及同門之情了！”

說著，黃眉手中佛珠被摁的咔咔作響。

他言下之意，便是金毛犼賽太歲、靈感大王、黃風怪、地涌夫人白毛老鼠精、百眼魔君蜈蚣精等人。

他們背景深厚，實力不凡，又霸占一方為王，他們若是站隊小雷音寺，那其他小妖必會附庸。

一切就等盂蘭盆會了！

若是聰明人，那就有福同享，若是反抗不從，盂蘭盆會就是他們的葬身之地！

他的計劃，誰也無法阻擋！

二人正說話間，忽聞殿外傳報：“金兜山青牛大王遣使到！”

黃眉與狽上師對視一眼，皆露疑色。

黃眉揮袖道：“有請。”

不多時，一位身形健碩、頭生雙角的小牛精穩步上殿，恭敬行禮道：

“小的牛二，奉我家大王之命，特獻上百斤靈橘，并書信一封，請佛爺親覽。”

狽上師接過以青竹為簡、絲繩縛系的信書，展開細讀，神色漸凝。

隨后默然遞予黃眉。

信中竟直言愿助黃眉成佛、共謀大業。

黃眉挑眉問道：“你家大王信中說，欲助我成佛？”

牛二點點頭：“沒錯，我家大王性情溫和，不喜打打殺殺，若佛爺有志西天正果，我金兜山愿傾力相助。不過……”

他話音稍頓，低聲道：“信末還有一言，請佛爺與上師細觀。”

狽上師早已留意到文末一行小字：“日后請唐僧圣僧蒞臨金兜山，開壇講經，普渡眾生。”

他捻須沉吟，心道：“原來如此……青牛大王實則是欲借機宴請唐僧，這才是他出手相助的真正目的吧。”

黃眉亦察覺其意，肅然問道：“你家大王乃道門根基，為何轉而助我佛門之事？”

牛二微微一笑，從容應答：“我家大王有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天下本為一家，何來道佛之分？”

聽聞，狽上師在一旁捻須不語，隨后湊前一步來到黃眉跟前耳語了一番。

黃眉說道：“大王的美意，我等心領。且回去轉告大王，多謝所贈靈橘。待我小雷音寺盂蘭盆會圓滿之后，必會考慮恭請圣僧前往金兜山開壇說法。”

牛二聞言再度恭敬行禮：“多謝佛爺，多謝上師。”說罷緩緩退出大殿，步伐沉穩，絲毫不亂。

待那牛精身影消失后，狽上師方轉身低聲道：

“佛爺，我與那青牛大王本有些交情，以我對他的了解，此人表面恬淡無為，整日種花養草、不問世事。”

他略作停頓，目光銳利起來。

“實則是龍潛于淵、鳳棲于梧，一直在等待時機。”

越是溫和與世無爭的人，心中越是膨脹。

狽上師深知，這青牛大王與獅駝嶺的青獅白象不同，后者只顧血食之歡，毫無長遠打算。

而這青牛大王的野心，恐怕絕不遜于黃眉。

黃眉重又展開書信，目光落在那句“請唐僧蒞臨金兜山開壇講座”之上，冷笑道：

“佛爺，這老牛是想借唐僧之名，試探天庭態度，一步步模糊道佛界限，為自己爭取脫離天庭掌控的機會。屆時法會若在金兜山舉辦，天庭礙于唐僧佛門身份，也不便直接干預……真是好算計。”

“不得不說，這老牛著實高明。此事若成，他自可從中得利；若不成，他也毫無損失——進退自如，可謂老謀深算。”

二人相視片刻，均已參透對方未言之語。

有些謀算，本就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狽上師繼而說道：“不過佛爺，此舉倒也符合我等計劃。將盂蘭盆會推廣至各地，本就是要廣納信眾、擴大影響。金兜山地處車遲國與尤能國之間，人口稠密、香火旺盛，正是一處傳播佛音、收攏人心的要地。”

黃眉頷首稱善：“如此甚好，便借他之勢，成我之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