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官署的寅時,比別處來得更沉些。檐角鐵馬被夜風吹得叮當響,像誰在叩問這河西大地的往昔。張議潮立于案前,燭火在《西域輿圖》上投下斑駁影子,輿圖邊角那處被吐蕃兵鋒撕裂的缺口。案上堆著的吐蕃文書,藏文如扭曲的藤蔓,纏住了河西的日光。
“大帥,這些吐蕃文書……”文書官孫硯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晨起的沙啞。他右掩著手,手指頭少了兩根的,是去年為護《唐律疏議》殘卷,被吐蕃殘兵砍斷的。
張議潮指尖撫過輿圖上的裂痕,墨色深褐,像干涸的血:“吐蕃以文書亂我政令,如今河西初定,當以漢文創制,復我大唐規矩。”他抽出腰間橫刀,刀鞘上的唐草紋在燭火里游動,“明日卯時,召集諸將,議文書改制。”
卯時三刻,官署前庭的青石磚上,歸義軍將校的身影被晨霧扯得修長。張議潮身著圓領袍,佩魚符,案上擺著敦煌寫本《沙州都督府圖經》殘卷,墨字如星,綴在河西的山河間。
“自吐蕃占河西,以藏文易漢文,政令如亂麻,百姓如墜霧。”張議潮的聲音撞在官署的朱漆柱上,濺起回音,“今歸義軍欲復河西,先復文脈——文書當以漢字為尊,參照敦煌寫本,軍政事務,一以貫之!”
他提筆蘸墨,在新制文書范本上寫下“歸義軍節度使令”,狼毫走筆如龍,墨汁透過麻紙,在輿圖邊緣洇出痕跡,像給河西的筋骨注入新血。李尚良站在將校中,左肩箭傷的繃帶滲著血,他望著范本上的漢字,想起玉門關外,粟特商隊蜀錦上的牡丹紋——那也是照著莫高窟壁畫描的,這東西,原是藏在這些細微處,扯不斷的。
“大帥,吐蕃降卒通譯……”斥候營的小七攥著吐蕃密信,藏文文法錯得離譜,像孩童在沙地上亂畫。張議潮卻瞇起眼,指尖撫過錯處,墨字在他指腹上發燙:“有一個通譯是吐蕃贊普的細作,故意錯寫藏文,欲傳遞假訊。”他想起上月伊吾商隊遇襲,吐蕃殘兵刀鞘上的饕餮紋——那是贊普親衛才有的標記,“傳令,放出‘歸義軍糧草不濟,欲棄沙州東歸’的假訊,引吐蕃軍入套。”
暮色漫過沙州城時,吐蕃大營的篝火正旺。一個駝背通譯把假訊塞進箭鏃,弓弦一響,箭鏃沒入沙州方向的夜色。他嘴角勾著笑,覺著張議潮定看不懂這錯漏百出的藏文,卻不知,自己的“聰明”,早在張議潮盯著敦煌寫本《藏文文法》時,就成了局中的棋。
第三日寅時,沙州北三十里的戈壁灘,歸義軍伏兵如戈壁石般沉默。吐蕃前鋒的馬蹄踏碎晨露,闖進張議潮設下的陷阱。火油壇爆開的瞬間,烈焰映紅天際,李尚良的橫刀劈向吐蕃兵,血濺在新制的漢文令旗上,旗角的“唐”字被染得愈發鮮亮。
“吐蕃的彎刀砍得斷駝鈴,砍斷我大唐的筋骨,還不配!”張議潮立于高崗,圓領袍被夜風扯得獵獵響,魚符在腰間輕晃,像在應和這河西的錚鳴。
而沙州城內,河西貴族鮑勃季的宅邸里,吐蕃使者的哈達扔在青磚地上,沾著塵土。鮑勃季身著藏式織錦長袍,卻用漢文在供桌上寫道:“祖宗在上,勃季懼吐蕃威,暫從之,心向唐。”墨跡未干,窗外已傳來歸義軍的馬蹄聲——張議潮的密探,早盯上這些在河西里“改弦易轍”的暗流。
卯時三刻,張議潮踏入鮑府,看著供桌上的漢文血書,指尖撫過織錦長袍上的藏式紋樣,像撫過河西被揉皺的文脈:“你可知,這身袍子穿久了,會忘了自己姓唐?”他抽出狼毫筆,在血書旁添道:“文脈如河,遇石則繞,遇灘則漫,終向東流。”
趙元德撲通跪地,織錦長袍掃過血書,漢文與藏紋糾纏。
而鮑府外,風仍纏著戈壁的沙礫,河西的暗流片片不止。遠在肅州城的青灰墻磚下,呂茂的靴尖碾過剛冒頭的草芽,像踩碎了河西大地好不容易透出的生機。他身著蜀錦裁的圓領袍,卻在領口暗繡吐蕃的饕餮紋,袍角掃過街邊乞兒的破碗,濺起的塵土里,藏著不為人知的交易。
“呂公,吐蕃贊普的許諾,當真作數?”喬任凼從甘州販來的茶葉箱后轉出,金絲楠木的算盤被他攥出潮意。這人原是沙州小吏,吐蕃占河西時,靠給贊普私運唐錦發跡,如今雖穿回鶻織的細綾袍,袖口卻還留著當年搬貨時磨出的補丁。
呂茂瞥一眼街角賣胡餅的老漢——那是歸義軍的暗樁,卻裝作未見,壓低聲音:“贊普說了,只要引吐蕃兵進肅州糧道,待河西易主,你我便是新貴。這肅州的糧,往后想運去哪,還不是咱們說了算?”他袍袖一甩,露出內側繡的吐蕃文“效忠”,“荀廣那傻子,只知守著糧道,他哥荀杰是個酒鬼,咱們……”
話音未落,街角酒館的布簾掀開,荀杰的身影晃出來。這人穿件洗得發白的缺胯袍,腰間酒葫蘆撞得叮當響,酒糟鼻通紅,腳步踉蹌得像被風扯著的破旗。喬任凼眼神驟緊,呂茂卻笑了,抬手往墻上擲出枚銅錢,錚地嵌入磚縫,驚得酒館里的歸義軍斥候猛地抽刀——卻見荀杰踅進暗巷,醉得連靴子都踢飛了。
“這酒鬼,不足為懼。”呂茂拍了拍喬任凼發顫的肩,“今夜戌時,帶吐蕃密使去糧道北閘,荀杰守夜時,灌他兩壺‘燒刀子’,糧道閘口,自然能開。”他望著暗巷盡頭的星子,嘴角勾起笑,“來的可不是吐蕃的馬蹄,是咱們滾滾而來的財,哈哈……”
戌時的肅州糧道,月光像潑了層霜。荀杰抱著酒葫蘆,靠在閘口的土墻上,酒氣熏得墻上的唐律告示都發皺。他瞇著眼數天上的星,數著數著,聽見靴底碾沙的輕響,一睜眼,喬任凼和幾個吐蕃人站在月光里,吐蕃人的氈袍泛著冷光,腰間馬刀的狼頭紋在月下猙獰。
“荀、荀爺,喝兩口?”喬任凼遞過酒壺,壺嘴還滴著酒。荀杰認得這是甘州最烈的“燒刀子”,一把奪過,仰頭灌了半壺,酒液順著缺胯袍的領口往下淌,燙得他打了個激靈:“你、你們……想干啥?”
吐蕃密使“論”(吐蕃官職)往前一步,氈靴踩碎墻邊的草芽:“只要荀爺開了糧道閘,贊普許你酒泉的酒窖,任你喝!”他解下腰間銀壺,拋給荀杰,“這是邏些(拉薩)的青稞酒,比你們的燒刀子烈!”
荀杰醉眼蒙眬,望著銀壺上的藏文,想起弟弟荀廣總說“糧道是一城的重地,守不住糧道,城也就斷了”,可這青稞酒的香氣,比弟弟的勸誡誘人得多。他晃了晃酒葫蘆,酒氣噴在這諂媚人的臉上:“開、開閘?行!但、但得讓我再喝兩口……”
喬任凼忙不迭又遞過酒壺,荀杰仰脖灌酒時,呂茂從暗影里轉出,袍角的饕餮紋在月光下一閃:“荀爺醉了,閘口的鑰匙,該交給明白人。”他指尖夾著枚銅錢,在荀杰眼前晃,“這是長安的開元通寶,荀爺拿著,去沙州東市,能買十壺燒刀子!”
荀杰的手剛要接銅錢,忽聽得遠處傳來駝鈴——是歸義軍的運糧隊!他一個激靈,酒意醒了三分,瞪著呂茂:“你、你們是吐蕃細作!我、我要去告訴廣弟……”話沒說完,喬任凼的算盤劈頭砸來,一下接著一下,算珠濺在唐律告示上,“嘩啦”聲里,荀杰栽倒在地,血從額角沁出,洇濕了缺胯袍。
呂茂彎腰撿起鑰匙,吐蕃密使已推開閘口木門,門外的戈壁灘上,吐蕃騎兵的剪影像黑色的狼。“記住,糧道里的唐軍口糧,一粒都不許留。”呂茂的蜀錦袍拂過荀杰的臉,“斷了歸義軍的糧,看他們拿什么守河西!”
閘口一開,吐蕃騎兵的馬蹄聲便碾進了糧道。糧囤里的唐軍口糧,被火把映得金黃,像河西百姓的血汗。吐蕃“論”揮刀砍向糧囤,麻袋裂開,麥麩像雪片般揚起,落在他的氈袍上:“燒了這些糧,讓歸義軍知道,吐蕃贊普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火焰竄起時,沙州官署的張議潮剛從鮑府回來,正對著桌案。“阿耶,不好了!”張淮鼎腳步匆忙的撞了進來。“有斥候來報肅州糧道冒了狼煙,不知怎么被燒了!”張議潮猛地站起,魚符撞在案上,案頭的《唐律疏議》被帶得翻頁,“戶婚律”“廄庫律”的條目在燭光里亂晃:“快傳訊!肅州糧道遇襲!”
斥候營的小七剛要出門,蘇錦娘撞進來,緋色勁裝沾著黑河的水:“大帥,甘州商隊的喬任凼,常與吐蕃密使來往!”她掏出枚銅錢,正是呂茂用來收買荀杰的開元通寶,“這錢在肅州糧道閘口撿到的,上面的牙印,是荀杰的!”
張議潮攥著銅錢,指節泛白。他想起上個月在沙州東市,孫硯白稅簿里記的“肅州糧商呂茂,繳稅不足”,當時只當是小吏貪腐,沒承想,竟是條咬人的毒蛇。“淮鼎!帶輕騎去肅州,務必護住糧道!”他抽出橫刀,刀鞘磕在輿圖上,“肅州城,不能毀在這些賣祖求榮的雜種手里!”
肅州糧道的火,燒紅了半邊天。張淮鼎的輕騎沖進閘口時,吐蕃騎兵正用駝峰撞糧囤,麥麩在火里飛成金雨。他的橫刀劈向吐蕃“論”,刀風絞碎火焰。
呂茂和喬任凼躲在暗影里,看著李青的刀光,心里發慌。喬任凼抖著手摸出個錢袋,里面裝滿開元通寶,嗓音發顫:“呂公,咱、咱用錢求饒吧!聽說歸義軍愛錢……”說著腳不由得就要往張淮鼎那邊沖,想把錢袋拋過去換條活路。
呂茂卻猛地按住他,從靴筒抽出把匕首,寒芒在火光里一閃:“求饒?你忘了贊普許的富貴!你覺得他們會放過細作嗎!”他眼神發狠,“咱們殺出去,往吐蕃大營跑,只要見到贊普,這些錢,這些罪,都能洗干凈!咱們依然可以飛黃騰達!”喬任凼被他拿刀逼著,腿肚子直打顫,卻也知道他說得有理,此刻求饒未必有用,咬咬牙,跟著呂茂往糧道外的戈壁狂奔,錢袋子在他懷里叮當亂響,像催命的鐘。
張淮鼎的橫刀砍翻幾個吐蕃兵,血濺在糧囤上,像給肅州的筋骨添了道疤。他望著遠處逃竄的兩道身影,知道定是那兩個小人——呂茂和喬任凼,剛要追,卻見糧道里唐軍士兵正用身子撲火護糧,咬咬牙,又轉身投入護糧的混戰,唐式缺胯袍在火里翻飛,誓要把血焐熱。
沙州到肅州的驛道上,張議潮的鐵騎卷起沙塵。他的袍沾著沙礫,魚符在腰間輕響,像在催問河西的文脈:“呂茂、喬任凼,你們賣的不光是糧道,是河西百姓的活路,是肅州百姓的存亡!”
肅州糧道的火漸熄時,呂茂和喬任凼終于逃出糧道范圍。呂茂喘著粗氣,匕首還攥在手里,喬任凼的細綾袍跑破了更多,補丁耷拉著。可沒等他們緩口氣,戈壁灘上的沙礫突然異動,張議潮的鐵騎從沙堆后涌出,鐵蹄踏碎月光,將二人團團圍住。
呂茂還想揮匕首頑抗,喬任凼卻“撲通”跪地,把錢袋往張議潮馬前一扔,哭喊道:“將軍饒命啊!是…是…是這個呂茂,是他和吐蕃私通逼我的,這些錢……全、全交出來!”呂茂見勢不妙,舉著匕首就想往張議潮刺去,卻被鐵騎隊里飛出的橫刀,生生絞斷了手腕,慘叫著栽倒在地。
張議潮勒住馬,望著跪地求饒的喬任凼和慘叫的呂茂,魚符在腰間輕晃。他望著肅州糧道的殘火,不知有多少哀嚎……“私通吐蕃,毀肅州糧道,陷河西于危難,罪不可恕,以儆效尤!”言罷,揮刀一掃,四周的沙染了血色,兩道殘尸倒了下去,風一吹,錢袋子還在叮咚地響……
霏雨下,肅州糧道的火進而熄滅,吐蕃的殘兵不多,張淮鼎雖添了幾處紅,也算守住了糧道,可惜肅州糧還是被燒了七八,他派人索羅一下戰場,在外圍找到了荀杰的尸體。雖然此人無軍紀,導致禍事,但畢竟是歸義軍的一份子,派人厚葬好,也算給荀廣一個交代。
子時,更為繁忙,張議潮跨馬而立,望著肅州糧草,眉頭緊皺,糧草被大毀,這無疑是個重創,當務之急如何填補這些糧草,但屬實他毫無頭緒……“且為之奈何……”月光灑下,卻感受不到任何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