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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鬼拍門,嬰孩笑

我陳平安的滿月酒,在老鴰嶺陳家那間低矮的土坯房里,辦得悄無聲息,甚至有點……鬼鬼祟祟。

不是老陳家摳門,也不是我人緣差。實在是我這“陰年陰月陰時生”的八字太出名了,加上出生那天接生婆王嬸被嚇暈的壯舉,以及奶奶那晚潑出去、把門口凍土都染成暗紅一片、好幾天都散不去腥臊味的黑狗血——我陳平安的大名,在十里八鄉的閑話簍子里,已經跟“邪乎”、“不吉利”牢牢綁在了一起。

所以,當爹在村口小賣部賒了半斤散裝白酒,我媽咬牙煮了五個染得通紅、裂著口子傻笑的雞蛋,再切上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蘿卜絲,這就算給我慶祝了。唯一的客人,是那天暈過去、醒來后大病一場、至今走路還飄著的王嬸。她是被奶奶硬拽來的,按奶奶的話說:“沾了那天的晦氣,就得喝杯滿月酒沖沖,不然病根兒落下了可麻煩!”

王嬸端著那半碗散白,手還在哆嗦,眼神都不敢往我身上瞟,仿佛我是什么燙手的山芋。她匆匆抿了一口,辣得齜牙咧嘴,放下碗,塞給我媽一個薄薄的紅紙包(估計里面就幾張毛票),嘴里念叨著“平安長大,平安長大”,就逃也似的溜了,活像后面有鬼攆著。

屋里就剩下我們一家三口,外加一個盤腿坐在炕頭,瞇著眼、吧嗒著旱煙袋的奶奶。煙鍋里的火一明一滅,映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顯得心事重重。

“媽,平安這…真就沒事了?”我媽抱著裹在厚厚襁褓里的我,憂心忡忡地看了看我眉心那顆殷紅的血痣。那痣打出生就有,像一滴凝固的血,不疼不癢,卻總透著股說不出的邪異。

奶奶沒立刻答話,只是重重吸了口煙,辛辣的煙霧在低矮的屋里盤旋。她那雙眼睛,渾濁卻銳利,越過窗欞糊著的舊報紙縫隙,投向外面越來越濃稠的夜色。臘月里的天黑得早,才剛擦黑,外面已是墨染一般,只有呼嘯的北風卷著雪沫子,抽打著窗戶紙,發出單調又瘆人的“噗噗”聲。

“十八年。”奶奶終于開口,聲音像被煙熏過,沙啞低沉,“跟那些饞瘋了的玩意兒簽的‘太平契’,就管十八年。十八歲生日一過,這血痣一消,它們就該上門收‘賬’了。”

我媽聽得臉都白了,抱著我的手緊了緊:“那…那咋辦啊?平安他…”

“咋辦?涼拌!”奶奶把煙袋鍋在炕沿上“梆梆”磕了兩下,震落一撮煙灰,“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十八年,老婆子我豁出這把老骨頭,也得把這小兔崽子護周全了!教他本事,讓他自個兒有能耐跟那些玩意兒周旋!”

她說著,探過身子,伸出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眉心的血痣。那指尖帶著一股子淡淡的煙油和朱砂混合的奇怪味道。說來也怪,被她這么一碰,我原本有些不安分扭動的小身子,竟然奇異地安靜下來,黑溜溜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

就在這時——

“啪!”

一聲輕微的、卻異常清晰的拍打聲,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

不是風抽打窗戶紙那種“噗噗”聲,而是…像是有人用濕漉漉的手掌,不輕不重地拍在了門板上!

屋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媽渾身一僵,抱著我的胳膊猛地收緊,勒得我差點喘不上氣。爹本來在悶頭剝一個紅雞蛋,手一抖,那雞蛋“咕嚕嚕”滾到了炕席上。

奶奶的眼神驟然變得像鷹隼般銳利,死死盯住房門。她沒動,只是那握著旱煙桿的手指,指節捏得發白。

“啪!”

又是一下。聲音比剛才更清晰,位置似乎高了一點,像是拍在了門板的上半部分。那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粘滯感,仿佛拍打的東西表面覆蓋著一層滑膩的水膜。

屋外,風雪的呼嘯聲似乎也小了些,襯得這拍門聲更加突兀、刺耳。

“他爹…”我媽的聲音帶著哭腔,抖得不成樣子。

爹猛地站起來,抄起炕邊立著的頂門杠(一根粗壯的棗木棍子),壯著膽子低吼一聲:“誰…誰在外頭?!大半夜的,拍什么拍!”

屋外沒有任何回應。只有死一般的寂靜,和風雪掠過屋檐的嗚咽。

然而,那拍門聲,卻像是不耐煩的催促,再次響起!

“啪!啪!啪!”

這次是連續三下!急促,有力!拍在門板的不同位置,聲音沉悶又帶著一股子蠻橫的意味,震得門框上的浮土簌簌落下。那絕不是活人能發出的拍門聲!活人的手掌拍在木頭上,是清脆的“啪啪”響,而這聲音,更像是…浸透了水的厚棉布,裹著重物砸在門上的悶響!

一股無法形容的陰冷氣息,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從門縫、窗縫里鉆了進來。屋里的溫度瞬間驟降,煤油燈的火苗“噗”地一下縮成了綠豆大小,顏色也從昏黃變成了詭異的幽綠色!火苗跳躍著,在糊著舊報紙的墻壁上投下扭曲放大的影子,張牙舞爪,仿佛隨時要撲下來!

“啊!”我媽短促地驚叫一聲,差點把我扔出去。

爹的臉色也變得慘白,握著頂門杠的手青筋暴起,卻一步也不敢往前挪。

“慌什么!”奶奶一聲低喝,如同定海神針。她一把將旱煙袋塞進懷里,動作快得驚人。只見她翻身下炕,連鞋都沒顧上穿好,趿拉著那雙磨薄了底的舊棉鞋,幾步就躥到了堂屋的供桌前。

那供桌上供著陳家的祖宗牌位,還有一個用紅布蓋著的小小神龕,里面供著什么,連我爹媽都不太清楚。奶奶一把掀開神龕的紅布,露出里面一個黑黢黢、巴掌大小、雕工粗糙的木雕狐貍像。她抓起供桌上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小碗,里面裝著半碗黃澄澄的小米。奶奶二話不說,抓起一把小米,就朝著那木狐貍像撒了過去!

“噗簌簌…”

小米落在木像和供桌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緊接著,奶奶又從懷里摸出一樣東西——是那晚沾了我童子尿的銅錢劍!她一手持劍,一手飛快地掐了個奇怪的手訣,口中念念有詞,聲音又急又低,像某種古老的、帶著奇異韻律的咒語。

說來也怪,隨著奶奶的念誦和掐訣,那原本只是件死物的木雕狐貍像,在幽綠跳動的煤油燈光下,那雙用劣質顏料點出來的眼睛,竟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閃過一道極淡的、難以察覺的紅光!

與此同時,門外那急促的拍門聲,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干擾了一下,停頓了片刻。

但僅僅片刻!

“砰!!!”

一聲遠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沉重的撞擊,猛地砸在門板上!那力道之大,震得整扇門都劇烈搖晃起來,門閂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門框上的土“撲簌簌”落下一大片!

“嗬…嗬嗬…”

一陣低沉、含混、仿佛破風箱抽動般的怪笑聲,隔著薄薄的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那笑聲里充滿了赤裸裸的惡意和貪婪,仿佛饑餓了千百年的兇獸,終于聞到了血腥味!

“不好!是‘撞客’!不止一個!”奶奶的臉色也變了,咒語念得更急,手中的銅錢劍指向大門的方向,微微顫抖著,劍身上那幾枚古銅錢在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屋內的陰冷氣息更重了,仿佛置身冰窖。我媽抱著我,牙齒咯咯打顫,眼淚無聲地往下淌。爹舉著頂門杠,眼睛血紅,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

就在這時,被我媽緊緊箍在懷里、勒得小臉通紅的我,大概是覺得那幽綠的火苗跳動得有趣,又或許是門外那“嗬嗬”的怪笑聲太過奇特,更可能是純粹被這混亂緊張的氣氛給弄懵了……

我,陳平安,這個剛滿月、八字弱得跟紙糊燈籠似的倒霉孩子,竟然咧開沒牙的小嘴,“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那笑聲清脆、稚嫩、毫無心機,在死寂壓抑、陰風陣陣的屋子里,顯得是那么突兀,那么…詭異!

我媽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就想捂住我的嘴:“平安!別笑!別出聲!”

可已經晚了。

我這一笑,仿佛在滾燙的油鍋里澆了一瓢冰水!

門外那“嗬嗬”的怪笑聲猛地一滯!

緊接著,是更加瘋狂、更加暴烈的撞擊!

“砰!砰!砰!砰!!!”

像是有好幾個沉重的軀體,不顧一切地輪番撞向那扇并不結實的木板門!門板發出痛苦的呻吟,門閂劇烈彎曲,眼看就要斷裂!門框周圍的墻皮大塊大塊地剝落!刺骨的陰風從越來越大的門縫里呼嘯而入,帶著一股濃烈的、像是河底腐爛淤泥混合著水草的腥濕惡臭!

“哇——!”巨大的聲響終于把我嚇著了,剛才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天殺的!”奶奶目眥欲裂,知道供奉的“家仙”木像暫時鎮不住外面發狂的東西了。她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猛地轉身,不再看那搖搖欲墜的大門,而是三步并作兩步沖回里屋炕邊!

她的目標,是炕頭那個裝著我換洗尿芥子(尿布)的破柳條筐!

只見奶奶毫不猶豫地把手伸進筐里,在一堆散發著淡淡奶腥和尿騷味的布片中一陣摸索,精準地抓起一塊——那正是我剛換下來,還帶著新鮮熱乎童子尿的尿芥子!

濕漉漉、沉甸甸的一塊布,被奶奶像甩暗器一樣,朝著那扇即將被撞開的大門,狠狠地砸了過去!

“啪嘰!”

那塊飽吸了我“精華”的尿芥子,不偏不倚,正好糊在了門縫下方!黃澄澄、熱乎乎的液體,瞬間順著門板流淌下來,在地面洇開一小灘。

“滋啦——!”

比上次潑黑狗血更響、更刺耳的聲音猛地炸開!像是燒紅的烙鐵猛地按在了冰塊上!

“嗷——!!!”

門外,那此起彼伏的撞擊聲和“嗬嗬”怪笑,瞬間被一種凄厲到無法形容、仿佛能刺穿人靈魂的慘嚎取代!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怨毒,完全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響!緊接著,是一陣混亂的、如同滾油鍋里炸東西般的“噼啪”亂響,還夾雜著某種東西互相撕扯、啃咬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仿佛外面不是幾個“撞客”,而是一群被滾油潑中的、互相撕咬的瘋狗!

趁著這短暫的空隙,奶奶動作快如鬼魅。她抄起供桌邊一個裝滿了糙米的舊陶罐,沖到門邊,抓起一把把糙米,順著門縫上方就撒了出去!雪白的米粒像小冰雹一樣砸在門板上,發出密集的“沙沙”聲。

“一撒金,二撒銀,三撒邪祟不入門!滾!”奶奶的吼聲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撒完米,她又迅速從懷里掏出幾張早就準備好的黃符,“啪啪啪”幾下,用口水沾濕了(這次我確定是口水了!),死死貼在門板和門框的幾處關鍵位置上。那符紙一貼上,竟然隱隱透出微弱的紅光。

做完這一切,奶奶背靠著那扇還在微微震動、但撞擊力量明顯減弱了的門板,大口喘著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她手里緊緊攥著那把沾了童子尿的銅錢劍,劍尖斜指地面,眼神警惕如狼。

門外那凄厲的慘嚎和混亂的撕扯聲,漸漸變成了不甘心的、怨毒的嗚咽,越來越低,越來越遠,最終被呼嘯的風雪聲徹底吞沒。

那股子鉆心蝕骨的陰冷,也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煤油燈那縮成綠豆大的火苗,掙扎著跳動了幾下,顏色終于慢慢變回了昏黃。

屋里,只剩下我撕心裂肺的哭嚎,我媽壓抑的啜泣,爹粗重的喘息,以及奶奶靠在門上,那沉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呼吸。

死里逃生。

過了許久,直到我的哭聲都變成了委屈的小聲抽噎,爹才壯著膽子,舉著頂門杠,小心翼翼地挪到門邊。他湊到門縫上,瞇著一只眼往外看。

外面漆黑一片,風雪依舊。

“媽…外頭…好像沒人了?”爹的聲音抖得厲害。

奶奶沒說話,只是緩緩直起身,走到窗邊。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將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推開一道細細的縫隙。

一股凜冽的風雪立刻灌了進來,帶著新鮮的寒意。

奶奶借著屋里昏黃的燈光,瞇著眼朝窗欞上看去。

只見那陳舊的、糊著厚厚一層窗戶紙的木格窗欞上,靠近門邊的位置,赫然印著幾個…濕漉漉、模糊不清的手印!

那手印不大,像是孩童的手,但邊緣卻帶著一種不正常的扭曲,而且顏色…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暗綠色,散發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河底淤泥般的腥臭味。其中一個手印的指尖位置,還殘留著一點黃褐色的、已經凍住的污漬——正是我那童子尿的杰作。

奶奶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她“啪”地一聲合上了窗戶縫,隔絕了外面的風雪和那令人不適的印記。

她走回炕邊,看著被我媽緊緊摟在懷里、哭累了正抽抽搭搭的我,眼神復雜到了極點。她粗糙的手指,又一次點在了我眉心那顆殷紅的血痣上。

“百鬼饞…”奶奶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小兔崽子,你這‘香餑餑’的滋味,看來是藏不住了。滿月夜就敢來‘鬼拍門’,還讓你這不知死活的小東西給逗笑了…往后的日子,怕是消停不了了。”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兒子兒媳,最終落回我臉上,那眼神里除了憂慮,竟還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奇異光芒。

“也好…笑吧,笑吧。現在多笑笑,攢著點膽氣。等你再大點,奶奶教你認認,這些半夜來拍門的‘好鄰居’,到底都是些什么‘好玩意兒’!到時候,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窗外的風雪,嗚咽著,像是在應和奶奶的話。眉心那顆血痣,在昏黃的燈光下,紅得越發刺眼,仿佛在無聲地宣告:陳平安的“閻羅人生體驗卡”,第一關“鬼拍門”,驚悚開場,附帶嬰兒笑聲BGM,勉強通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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