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妙沒想到會在加油站遇見陳志偉。

她正把油槍塞進迷你車的油箱，后視鏡里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熨燙平整的襯衫，一絲不茍的平頭，手里拎著個果籃，在九月的陽光下像個誤入現實的蠟像。

“真巧。”陳志偉站在兩米外，嘴角扯出標準弧度的微笑，“我去縣醫院，還是看望那一位領導，你能載我一程嗎？“

林清妙晃了晃油槍表示聽見了。

自從咖啡廳那場災難性相親后，父親整整罵了她三天，說陳志明——不對，是陳志偉，她連名字都記混了——多么難得的青年才俊。

“和上一次一樣，把我送到醫院門口就行了。”陳志偉向前挪了半步，“方便的話，你可以隨我一起進去，我也是很感激的。”

油表跳滿的“咔嗒”聲格外清脆。

林清妙盯著他手里的果籃，透明包裝紙下排列著昂貴的進口紅提，在縣城超市至少要兩百塊一盒。

“重癥監護室不能送水果。”她鬼使神差地說。

陳志偉的眼鏡片閃了一下：“探望長輩...總得帶點什么，上次太倉促，這次不能空手去了。”

車廂里彌漫著尷尬的沉默。

林清妙把空調調低兩度，榴蓮的味道還是固執地鉆進她的鼻腔，像某種揮之不去的體制內氣息。收音機里交通廣播斷斷續續：“花園南路，施工，請繞行。”

“是去看李鶴陽嗎？”林清妙突然問。

后視鏡里，陳志偉驚嚇了一下，塑料紙發出細碎的聲響。

“你認識他？”

“書記嗎！縣里誰不知道。”林清妙轉了個急彎，故意讓陳志偉的身體歪向車門，“是個好人，只不過，你們這些小人物應該避而遠之。”

陳志偉扶正眼鏡：“看不出來，你還關心這些事情。”停頓片刻又補充，“他是我入職稅務局的推薦人，對我有恩。”

“那你今后的仕途怕是要坎坷許多，我也是上次回去之后，聽我爸提起了一些事情。”

“改天有時間，我可以拜訪一下叔叔，讓他也給我講講。”

“你可以讓他給你算一卦，看看未來前景如何。”

“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介紹人沒有告訴你，我們家就是給人算命、看風水的？”

“你，我，介紹的人說，合著你上一次說你要給我算卦是真的。”

林清妙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縣醫院的停車位永遠緊張。

林清妙好不容易搶到一個角落的位置，陳志偉已經迫不及待地解開安全帶。

他走路很快，白襯衫下擺隨著步伐翻飛，林清妙看著他的背影，思考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重癥監護室在二樓。電梯里擠滿了愁眉苦臉的家屬，陳志偉的果籃被擠得變形，一顆紅提從包裝縫隙滾落，在地板上彈跳幾下，停在林清妙的帆布鞋邊。

“ICU每天只有下午三點能探視。”站在護士站前，陳志偉的聲音突然變得不確定，“護士你好，我們來看李鶴陽。”

護士翻動登記簿的動作沒停：“床號多少？”

“21床。”

“李鶴陽？”護士抬頭，眼神越過他們肩膀，像是在看某個更遠的地方，“今晨四點十七分去世了。”

陳志偉的手垂下來，果籃擦過護士臺邊緣，包裝紙“刺啦”裂開一道口子。

林清妙看見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像是要把什么硬物咽下去。

“死亡證明...辦了嗎？”陳志偉問。

“家屬早上來過了。”護士推了推眼鏡，“現在遺體在太平間...”

“好，謝謝你。”陳志偉轉身時撞到一個推著器械車的護工。

林清妙下意識扶住他，隔著襯衫感受到一陣不正常的顫抖。

走廊盡頭的安全出口指示燈幽幽地綠著。

林清妙跟著恍惚的陳志偉往停車場走，消毒水的氣味越來越淡，取而代之的是停車場潮濕發霉的味道。

轉過一個拐角時，林清妙余光瞥見一個背影——穿著褪色工裝褲的男人正彎腰鎖工具包，金屬扣相撞發出清脆的“咔嗒”聲。

那個佝僂的姿勢像被什么重物壓著，眼角處有一道顯眼的傷疤，即使戴著口罩，也看得清楚。

“黃師傅，配電箱修好了嗎？”走廊那頭有人喊。

男人應了一聲，背起工具包快步離開。

林清妙不自覺地多看了兩眼，那個沉重的工具包隨著步伐輕輕搖晃，里面似乎裝著的，不止是工具。

“認識？”陳志偉突然問。他臉色蒼白得像刷了層墻粉，但眼神已經恢復清明。

林清妙搖頭，卻莫名想起父親提到的那個人。

她正想說什么，陳志偉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表情突然變得僵硬：“局長...”

停車場里，陳志偉終于崩潰，他蹲在自己的影子旁，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水泥地上。

林清妙站在兩步外，手里還拎著那個可笑的果籃。

“給。”她機械地遞過紙巾，目光卻越過陳志偉的肩膀，搜尋著那個早已消失的背影。

陽光斜斜地照進停車場，在某個瞬間，她仿佛又看見那道傷疤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陳志偉擤鼻涕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謝謝。”

他站起來，襯衫皺得像張被揉過的紙，

“能再麻煩你送我回局里嗎？有個緊急會議...”

林清妙點點頭，車鑰匙在指尖轉了一圈。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個叫黃師傅的工人工具包里，到底裝著什么會發出那樣清脆聲響的東西。

一路上，林清妙沒有說什么，她看著道路指示牌，聽著導航，腦子里想著老爸的話。

林清妙偶爾瞥一眼后排的陳志偉，她想要問清楚兩個人今后的關系走向，但還是沒有說出口。

“大概率又黃了。”等紅綠燈的時候，林清妙回復著閨蜜的信息。

“開車的時候最好不要看手機，不安全。”陳志偉沙啞的聲音繼續說：“我不是在擔心我自己，而是在擔心你。”

“你不應該感謝我做你的·免費司機嗎？”

林清妙質問的口氣結束了尷尬的對話。

“到了。”陳志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道了一聲感謝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