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隊人馬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河灘上的栓柱和張惜兒,為首那名虬髯將領勒住馬韁,抬手示意隊伍停下。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兩人,尤其在看到栓柱那下意識護住身后女子的戒備姿態(tài)和腰間隱約露出的短匕柄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身后幾名騎士已經(jīng)按住了腰間的刀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
栓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將張惜兒護得更緊,手指悄悄握住了短匕的柄。是官兵?還是路過的豪強?在這種地方遭遇不明武裝,絕非好事!尤其師娘身份敏感,自己也是逃犯之身!
那虬髯將領驅(qū)馬緩緩上前幾步,在距離栓柱他們約十步開外停下。他的聲音洪亮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開口問道:“爾等何人?為何在此荒僻江岸,如此狼狽?”他的目光掃過張惜兒濕透的單衣和赤著的腳,以及栓柱身上還在滴水的棉襖,補充道:“這位娘子可是落水了?”
栓柱腦中念頭飛轉(zhuǎn),正思忖著如何應答才能不暴露身份又能安全脫身。他深知對方人多勢眾,且訓練有素,硬拼絕無勝算。然而,就在他猶豫之際,身后的張惜兒卻輕輕按住了他緊繃的手臂。她雖然虛弱,但眼神已恢復了往日的幾分清明和鎮(zhèn)定。她看著那虬髯將領鎧甲上殘留的、與京城官兵制式不同的舊傷痕,以及他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郁憤和剛直之氣,再結合他隊伍中攜帶家眷逃亡的跡象,一個名字電光火石般劃過她的腦海。
張惜兒深吸一口氣,推開栓柱的攙扶,強撐著站直身體,盡管赤著腳站在冰冷的泥地上凍得發(fā)抖,卻努力挺直了脊梁。她對著馬上的將領,用清晰而平靜的聲音,不卑不亢地說道:
“敢問將軍,可是……原大同鎮(zhèn)總兵,張破虜,張將軍當面?”
此言一出,不僅那虬髯將領眼中爆射出驚訝的精光,連他身后的隨從們也一陣騷動,紛紛握緊了武器,警惕地看著張惜兒。栓柱更是心頭劇震!張破虜?那個為師傅趙鐵巖的《火器改良疏》血濺兵部,仗義執(zhí)言,最終被構陷貶斥,如今正被朝廷追捕的通緝要犯?!師娘竟然認出了他?
張破虜(虬髯將領)眼中驚訝之色更濃,他仔細打量著張惜兒,似乎在記憶中搜尋著這個面容蒼白卻氣質(zhì)不凡的女子。他沉聲問道:“你是何人?如何認得張某?”
張惜兒迎著對方審視的目光,坦然道:“民婦張惜兒,遼東匠戶趙鐵巖之妻。”她頓了頓,看了一眼身旁緊張萬分的栓柱,繼續(xù)道:“這位是我夫君的弟子,栓柱。”
“趙鐵巖?!”張破虜渾身猛地一震!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他耳邊炸響!那張被箭洞穿、被血冰浸透、被炭火灼燒的《火器改良疏》仿佛瞬間又在他眼前展開!蒯義螺旋膛線圖、減震簧的批文、沈陽衛(wèi)冰碑上的血字……還有兵部衙門里那些道貌岸然、誤國害民的嘴臉!趙鐵巖!那個才華橫溢卻飽受冤屈,連遺稿都被棄之如敝履的匠戶英雄!他的妻子?!
張破虜眼中的警惕瞬間被一種強烈的、混雜著震驚、敬佩和同病相憐的復雜情緒所取代!他立刻翻身下馬,動作干脆利落,大步走到張惜兒面前,不顧地上的泥濘,抱拳深深一禮,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原來是趙夫人!張某失敬!失敬!”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張惜兒和栓柱,“趙師傅……他……他如今安在?”問出這句話時,他眼中充滿了深切的憂慮。趙鐵巖的罪名是通敵,結局可想而知。
看到張破虜如此反應,聽到他話語中對師傅那份毫不掩飾的敬意和關切,栓柱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弛了大半,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張惜兒眼中也再次泛起淚光,她看了一眼栓柱。栓柱會意,知道此刻必須謹慎,不能暴露師傅已被救走的真相,以免節(jié)外生枝。他上前一步,代師娘答道:“回張將軍,我?guī)煾邓硐萼蜞簦啦幻鳌熌镎锹犅劻诵┰S風聲,才不顧艱險南下尋夫,不想途中遭遇意外落水,幸得此地暗河出口,才被在下救起。”
栓柱的回答半真半假,既說明了趙鐵巖的險境(在朝廷眼中他確實“已死”),又解釋了張惜兒落水的原因和自己在此的緣由,同時巧妙地避開了趙鐵巖已脫險的核心秘密。
張破虜聞言,臉上浮現(xiàn)出深深的痛惜和憤怒。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奸佞當?shù)溃伊济稍≮w師傅國之干才,竟遭此毒手!可恨!可恨!”他看著張惜兒虛弱不堪、渾身濕冷的樣子,又看看栓柱同樣狼狽卻眼神堅毅,立刻做出了決斷。
“此地絕非久留之所!追兵隨時可能尋蹤而至!”張破虜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統(tǒng)帥威嚴,“夫人,栓柱小兄弟,若信得過張某,請隨我同行!張某雖遭貶斥,已成朝廷眼中叛逆,但尚有一腔熱血,些許舊部,拼死也要護得忠良家眷周全!這亂世之中,結伴而行,也好有個照應!”
張惜兒和栓柱對視一眼。眼前這位張將軍,是真正敬重師傅、敢于為義發(fā)聲的豪杰,他自身也正被朝廷追捕,帶著家眷逃亡,同是天涯淪落人。更重要的是,師娘此刻急需一個安全溫暖的地方休整,僅憑栓柱一人,在這荒郊野外,面對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實在力有不逮。跟隨這位看起來頗為可靠的將軍,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多謝將軍高義!”張惜兒對著張破虜,盈盈一拜,這一拜,是謝意,也是托付。
“多謝張將軍!”栓柱也連忙抱拳行禮,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同時又升起新的責任——不僅要保護師娘,如今也要盡力護衛(wèi)這位為師傅仗義執(zhí)言的將軍及其家眷。
“快!取干爽衣物來!”張破虜立刻轉(zhuǎn)身下令。一名親兵迅速從騾車上取來一件厚實的女子披風和一雙半舊的軟靴。張惜兒在栓柱的遮擋下,匆匆裹上披風,換上了靴子,雖然不合腳,但總算驅(qū)散了些許寒意。張破虜又命人牽來一匹相對溫順的騾馬,讓張惜兒騎乘。栓柱則被安排到一輛裝行李的騾車上暫歇。
隊伍迅速整裝。張破虜看了一眼張惜兒那只沾滿泥濘、腫脹的赤腳換上的靴子,眉頭微皺,但未多言,只是沉聲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需盡快渡江,向南!目標,福建!那里海路通達,或有轉(zhuǎn)圜余地!走!”他一揮馬鞭,隊伍再次啟動,沿著江岸,向著未知的南方和更加兇險的逃亡之路疾馳而去。
馬蹄踏碎江岸的薄冰,車輪碾過泥濘的道路。張惜兒裹緊披風,坐在騾馬上,身體隨著顛簸搖晃,腳踝的疼痛陣陣傳來,但她的心卻比在冰冷江水中時踏實了許多。她回頭望了一眼那吞噬了她又將她吐出的漢江,漩渦的恐怖猶在眼前。丈夫暫時脫險的消息是支撐她的唯一暖陽,而身邊這位素昧平生卻仗義援手的張將軍,以及忠誠可靠的栓柱,成了她在這亂世洪流中新的依靠。只是,前途茫茫,追兵在后,這條逃亡之路,注定充滿血雨腥風。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懷中的一個硬物——那是趙鐵巖當年送她的一枚刻著螺旋紋的護身銀扣,仿佛能從中汲取到一絲力量。
栓柱坐在顛簸的騾車上,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后方和兩側(cè)的荒野。他心中既為暫時安頓好師娘而稍安,又為師傅和阿彩的安危而懸心。看著張破虜將軍挺拔而略顯沉重的背影,他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護好師娘,也要盡力報答這位將軍的恩情!同時,一個念頭也越來越清晰:等安頓下來,必須盡快想辦法去尋找?guī)煾岛桶⒉式愕南侣洌∵@亂世,一刻也不能松懈。
隊伍在暮色中加速行進,寒風卷起塵土,將他們的身影拉長,融入蒼茫的天地之間。漢江的濤聲漸漸遠去,前方,是更加崎嶇莫測的征途。而他們誰也不知道,就在他們離開后不久,一隊打著鑲藍旗號、殺氣騰騰的清軍探馬,已循著蛛絲馬跡,追蹤到了這片剛剛發(fā)生過生死救援的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