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沒有再活過來。
第五個分身也找不到。
現有的這四個分身毀不掉,又不老實,天天在藏暉閣里發出奇奇怪怪的聲響。以兩人的術法,怕倒是不怕的,只是它們搞出的動靜像銅盆上刮著鐵勺子,刺耳又鬧心,不分白天黑夜,隨機起事,反正它們不用睡覺。
可人是需要睡覺的。這樣下去魘帝分身沒找全,倆人就得因睡眠不足減壽十年。這樣不行,就算毀不掉,也得想條路出來,至少讓它們不再鬧騰。
他們黑著眼圈試了七七四十九又九九八十一天,總算琢磨出了點化“物靈”的法子:《洞玄靈寶五行化生箓》有載,萬物有靈,使用陰陽術,可將器物中的靈和本物分離開來,化形為人,或可教化。是為“賦靈訣”。
只是書上寫的而已,師父在時從未親眼見他實踐過,能不能成還要試試才知道。
兩人經過一番思索,認為此事值得一試,于是尋齊了所需物品,挑了個合適的天時,吳柒按書上說的,咬破手指往情玨上抹了血,用寫好符文的黃紙裹住,點燃,再把水灑上去?!班汀保饻缌?,煙竄得滿屋。半塊玉玨突然“嗡”地一顫,一個尖嘴猴腮的人浮了出來,駝背縮肩,活像吳柒平日啃燒餅的姿勢。
“臥槽,啥鬼東西?”吳柒跺腳。
“臥槽!”瘦猴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叫什么名字?”不知物靈是否理解“名字”的含義,權且一問。
“晉骨!”猴崽子一仰脖頸,甚是驕傲。
看來是有名字的,雖然奇奇怪怪,也罷:“誰給你取的名字?”
猴腮鼓了鼓,大言不慚:“是神!創世之神!”
“神你大爺!”吳柒一拳砸在他頭上,“還神不神了?”
“不神了,不神了!”
“你這嘴里就沒有一個字是實話!”
袁夢好氣又好笑地看著吳柒和晉骨打機鋒,感覺這鬧出的動靜也不比沒點化前的小。
果然,當天晚上猴崽子在給他收拾出的臥室里上躥下跳,翻箱倒柜,不亦樂乎。吳柒勸說無效,氣得朝他臉上重重地捏了一把,然后就安生了。少了個同伴,當天晚上其余三件古物鬧騰得似乎也輕了點。
嗯,還算管用?;闪宋镬`,至少能溝通——怎么溝通的暫且不論——這法子值得繼續。
第二天,袁夢照著吳柒的辦法,讓東風刃化成了個美貌的姑娘,不僅美貌,還安靜,賺足了倆人的好感。
第三天義玨化出的男子長眉入鬢,一副魏晉士人的風流情狀,跟情玨里的猴崽子判若兩人。
第四天,聚魂筆中立起的人濃眉大眼,甫一睜開眼,就雙眼含笑地給二人作了個長長的揖:“多謝二位!”
謝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終于從幾個物靈的表現中,看出了書上未寫明的端倪:物靈如嬰孩,由誰的血點化而來,就會染上誰當下的一部分脾性,而在最初化形為人時,旁邊人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可能對物靈的性格產生巨大的影響。
兩人把《洞玄靈寶五行化生箓》恨得牙根癢癢:誤人子弟的玩意兒,這么重要的條件不寫,他們點化時根本沒注意言行,搞得現在陷入被動:
吳柒點化魏骨那天吃多了辣椒,嗓子疼得如刀割,帶他去自己臥室時一路無話,導致魏骨惜字如金,火燒眉毛都不開口;荷衣化形當晚就看見袁夢為楊曾上墳,從此認定“世間情誼皆虛妄”。
“得改?!眳瞧舛组T檻上發愁,“我們需要一個老師,像教學生那樣,把他們教成好人、啊不,好靈?!?
袁夢抿著嘴笑了,做老師?她有經驗,她從前出谷辦事的時候為了行動方便,就說自己是高中老師來著,為了裝得像,還專門潛入高中觀察過,結果裝得毫無破綻,在城中大半年,連身邊熟識的人都沒有察覺。
吳柒說高中老師不行,太高級了,這幾個玩意兒得按幼兒園熊孩子來教。
沒問題。
袁夢日日帶著荷衣裁衣繡花,教她“萬物有情”,荷衣一句“既然有情,用針扎在布上不疼嗎?”袁夢差點懷疑人生。
吳柒天天拽著魏骨干著干那,勞動過程中不停地給他解說,想引導他多多開口。一上午下來,吳柒嗓子要冒煙,魏骨終于開口了:“累。去睡?!边B個“了”都舍不得加。最后發現他只在做飯時話多一點點,于是谷中的伙食就交給了他,這樣每天至少能聽他說三句“來吃飯!”一通鍛煉下來,雖然仍是不愛吭聲,好歹需要開口時,說出來的話也趨于正常了。
至于晉骨?
算了。
不是不想管,是任誰也改不了他滿嘴跑火車的毛病,吳柒尋思自己也不愛說謊啊,不知道這種脾性哪里來的,尋思著就回憶起當天的情景,當時他對晉骨說了什么來著?
“你這嘴里就沒有一個字是實話!”
活該??!自作自受??!
還能怎么著?自己點化出來的孩子,自己受著唄。
只有黑竹最省心:這筆靈沾了袁夢掌心血,酷愛給驛中列各種記賬本,活像個窮酸師爺。
——“你倆會不會用比喻?”黑竹在一旁笑罵,“我成天兢兢業業管著一家老小衣食住行,就落了個‘窮酸師爺’!”
徐立也笑了起來,他看著四樣古物,下意識地伸手想摸,被吳柒攔?。骸八鼈儜T會吞吃人的靈魂,你可摸不得。”
“現在也會?”
黑竹走過來把梳妝匣合上,遞給袁夢:“以前是會的,每個里面都曾經有過一個靈魂。現在我們都已經洗心革面了。”
他指向窗外。
魏骨正蹲在井邊洗菜,水桶“咚”地沉下去,他單手就提上來;晉骨倚著松樹啃燒餅,碎屑掉在地上,轉眼被螞蟻搬空;荷衣在廊下補衣裳,針線活細得能繡出蝴蝶須子。
徐立望著他們,忽想起葉辭說過的話:“物性如水性,裝進方瓶就方,裝進圓瓶就圓?!?
窗外,隱松的影子正斜斜爬過青磚地。
似乎是徐立的錯覺,他好像看見影子爬著爬著突然回過頭來,向自己招了招手。
他揉揉眼睛,對著面前的吳柒說:“你前幾天帶回來的那塊章料,給我吧。我也要刻一方章子,和你們的一起放在羅浮閣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