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石火間,一道黑影橫貫半空。
斜里忽伸出一截老松枝,橫空攔住那石頭。虬枝如臂,硬生生將墜石攔腰截斷。碎石簌簌滾落,松針卻未損半片。“咔”地一聲,石頭裂作兩半,松枝卻連皮都沒蹭破。樹皮裂口處凝著琥珀色的脂,在黑夜里竟然亮汪汪的。
驛里眾人也顯了本事。
吳柒以指輕點(diǎn)地面,地裂到他布鞋前頭便止住了。袁夢順手往東墻貼了張黃紙,那將倒的屋梁便懸住了。黑竹空手去接碎瓦,手心被割得見了骨,血還沒流到腕子,皮肉已合上了。
一陣忙亂之后,徐立又眼看著吳柒和袁夢各伸出一只手相牽,余下的另一只手自下而上揮動畫著半圓,有藍(lán)色的光點(diǎn)沿著他們的手亦步亦趨。
兩個半圓合攏的瞬間,谷中四處的落石開始自己骨碌碌滾回原處,驛中碎了一地的瓶瓶罐罐自行復(fù)原,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一切如舊。
除了徐立自己。
眾人手忙腳亂收拾好大廳,才留意到呆呆地站著不動的徐立。
吳柒和袁夢交換一下眼神,走過來拍拍徐立的肩膀:“你這樣,你先回去睡覺,咱們回頭再聊,啊,回頭再聊!”
徐立回到房間里,躺在枕頭上,想:這一夜,注定無眠。
然后他就睡熟了。竹風(fēng)鈴在他的床頭鍥而不舍地響著。
天色微亮?xí)r,徐立尋到吳柒屋里。
袁夢和黑竹也在,三人齊齊地看向他背后的包袱。
“我這便走。”他搓著自己的袖口,袖口上早被揉得起了毛,“你們放心,我一個字也不會對外面的人——”
“裝什么蒜。”吳柒拿抹布擦著一柄青銅劍,劍脊上爬著綠銹,“你小子眼毒得很,早看出我們不是正經(jīng)營生了。”
徐立真想學(xué)著他平時的語氣,撂給他一句:“廢話,眼沒瞎的都看得出來。”
緊接著吳柒的坦白,把他好不容易堆疊起來的一點(diǎn)兒江湖氣又噎了回去。
果然,這枕松驛不是什么研學(xué)度假區(qū)。
是個捉“妖”的窩子。
那個叫做楊曾的前院長,是個術(shù)士。吳柒和袁夢是他從孤兒院領(lǐng)回來撫養(yǎng)成人的徒弟,那年吳柒八歲,袁夢才六歲。
楊曾生在民國,懂得長生咒,精通陰陽五行術(shù),隱居河洛谷,建立起枕松驛,不入人類社會,一心尋找魘帝分身。
“魘帝”是何許人也?
這個名字在術(shù)法界可謂無人不知。
人人都道他是夢魘,避之唯恐不及,殺之不足以泄憤,可任是術(shù)法再高的術(shù)士,都不得不稱他一聲“帝”。
人人都道他不知何時起就一直在人間作亂,最擅操控人心,令人自相殘殺。一戰(zhàn)和二戰(zhàn)都是他的手筆。然而這樣一個大魔王的所有信息全部都隱藏在暗處。他的來歷脾性,甚至長相性別,都無人得知。動機(jī)不可考,來源不可查。
同樣來源不可查的,還有昨晚救了徐立命的隱松。
這棵樹是自兩人來到河洛谷時就一直立在枕松驛前的。楊曾在時從沒細(xì)說過它的來歷,只固執(zhí)地讓他們把這樹當(dāng)師叔看待,晨昏定省,四時瓜果,香燭供奉,不許怠慢半分。
“當(dāng)年不懂事,不服氣,一棵樹也配做我?guī)熓澹俊偲圬?fù)它來著。”吳柒撓撓頭,“在樹下燒一尺多高的檀香,人嗆得都咳嗽;谷里瓜果蔬菜樣樣俱全,可我每次給它貢的全是最酸的青梅。好在它有靈性,有度量,不生我氣。……應(yīng)該是不生氣吧,反正是沒報復(fù)過我。”
“那可不!”袁夢在旁邊嗤笑一聲,“人家只是懶得搭理你。”
“現(xiàn)在是實(shí)心實(shí)意感激它了。”吳柒正色,帶著玩味的眼神望向徐立,“讓隱松遮過蔭的,閻王爺都不收。”
“怎么講?”徐立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和自己有關(guān)。
“你被它庇護(hù)過,染上了它的靈氣,現(xiàn)在一般的手段已經(jīng)傷不到你了。”吳柒拿起手邊的水果刀,在徐立沒反應(yīng)過來之前手起刀落,在他手上劃出一道口子。
徐立看向自己的手背,血從傷口中涌出,但是還沒來得及滴落,就好像被什么東西吸引了回去,皮開肉綻的手背隨之瞬間合攏,恢復(fù)如初。只有皮肉被劃開的感覺,他一點(diǎn)兒疼痛也感受不到。
吳柒拿起一個茶碗,捧在徐立面前,讓他看著碗中憑空升起的水位線,水升至六分滿,又逐漸泛起白霧,白煙,蟹眼已過,魚眼漸生。他緊接著朝旁邊的窗子打了個響指,窗外桑樹上一根手指大小的枯枝脫落,恰好墜在他手里。
枯枝上生出一撮嫩葉,迅速地伸展,長大。
吳柒緊緊盯著徐立的眼睛:“你既已和我們成了同類,不如就留下,這驛中不缺你這一杯茶喝。”
窗外忽起風(fēng),隱松枝葉沙沙作響。徐立望向黑暗中搖曳的樹影。
“松樹最有風(fēng)骨,寧可站著死,也不肯跪著活。”葉辭的聲音突然在他腦海中響起。
他眷戀地看回屋內(nèi),當(dāng)然沒有葉辭的身影,他眼前只有托著一杯開水的吳柒,和立在一邊的袁夢,只見她伸出手來,在陰歷九月一般大的桑葉上一拂,一層白霜包裹住葉片:“要入茶,還是得霜后的桑葉比較好,疏風(fēng)清熱,涼血明目。”
吳柒就著手里的桑枝一抖,桑葉眼見著變干,從枝頭飄落,正投進(jìn)連珠翻滾的茶碗里:“所以,徐立,你是走,還是留?”
他接過吳柒遞來的桑葉茶,笑著抿了一口,水溫正好:“這么好的茶,外面可喝不到。”
吳柒和黑竹對視一眼,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我這就去給你找塊合適的章料,你刻個自己的章。”他指指大廳里東墻上的八卦圖,“大家的章子都在這上面,人換位置,章子的位置也會移動,看了八卦圖,略一推演就知道誰在哪里了。”
徐立稀奇地看了三尺見方的木質(zhì)八卦圖,腦子里突然跳出剛才兩人說過的話,遂開口問:“剛才你們說,你師父生前在找魘帝的什么?‘粉身’?碎骨?”
“噗——”袁夢起身,一轉(zhuǎn)眼端來個褪了漆的梳妝匣,里頭排著四樣舊物:筆桿子上刻了奇怪圖案的毛筆,筆桿頂端細(xì)如牛毛的筆畫刻了兩個字“聚魂”;舊銀色剪刀柄上鐫著“東風(fēng)”,從鴉色織錦做的刀鞘中抽出來,平平無奇的刃口泛著藍(lán)色的光;兩塊半圓玨,觀其形狀,合在一起恰是完整的一塊玉璧,材質(zhì)卻大相徑庭:一為翡翠,其上刻一篆字“情”,一為隕鐵,刻著“義”。
“聚魂筆,東風(fēng)刃,情義玨。都是‘分身’。”袁夢一樣一樣地介紹著,“魘帝把法力封在古物里,這些物件就成了精。師父曾經(jīng)跟我們講過這幾樣分身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