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2章 玉米桿的晨露

  • 檐盼
  • 蜜汁行者
  • 2043字
  • 2025-07-05 11:25:25

深秋的凌晨四點半,村莊還沉在墨汁般的黑暗里。我蜷縮在被窩中,聽見父親在院中咳嗽的聲音,那咳嗽帶著三馬車特有的金屬質感,像是老舊的柴油機在冷啟動。接著是塑料桶磕碰井沿的悶響,父親在打水洗臉——水花濺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脆。

“起了。“父親掀開我的被子,手掌上的老繭刮過我的腳踝,像砂紙般粗糙溫暖。灶屋的燈亮了,昏黃的光從門縫滲進來,母親正在烙餅,蔥花在熱油里爆開的香氣混著晨霧鉆入鼻腔。我閉著眼睛穿衣服,摸到枕邊疊好的舊工裝——那是父親去年穿小的,肘部打著補丁,卻洗得發(fā)硬。

三馬車的柴油味最先刺破黎明。父親搖動啟動桿時,發(fā)動機發(fā)出不情愿的咆哮,排氣管噴出的白霧與我們的呵氣混在一起。車斗里放著麻繩、鐵鉤和磨得發(fā)亮的鐮刀,它們沉默地躺在星光下,像一群即將出征的老兵。

我知道我久違的國慶節(jié)要被拉賣玉米秸稈度過了。

玉米地到了。收割后的田野像被剃光的頭皮,殘留的秸稈茬子整齊地排列著,在朦朧的晨光中泛著青白色。露水很重,每走一步,布鞋就陷進松軟的泥土里,發(fā)出咕唧咕唧的聲響。父親彎腰拾起第一捆玉米桿的動作,像極了他給拖拉機掛上犁鏵時的姿態(tài)——那種熟練的、近乎虔誠的彎腰。

“看好了。“父親把玉米桿豎起來抖了抖,露珠簌簌落下,在月光下像撒了一把碎銀子。他雙臂一環(huán),將足有兩米高的秸稈捆抱在胸前,秸稈的斷面在他手臂上劃出細小的紅痕。我學著他的樣子去抱,卻被鋒利的葉子邊緣割破了虎口,血珠滲出來,在秸稈上留下深色的斑點。

第一車裝得歪歪扭扭。父親罵我是“城里學生娃“,這個詞從他嘴里蹦出來,帶著農機站修車時的狠勁。他跳上車斗重新整理,秸稈在他手中變得馴服,像聽話的士兵排成方陣。我站在車下遞秸稈,看著他后背的汗?jié)n漸漸洇開,在藍布工裝上畫出一幅抽象的地圖。

太陽爬過樹梢時,我們已經(jīng)裝了滿滿一車。父親用麻繩捆扎車斗,繩子勒進秸稈的聲響,像是大地在呻吟。他打繩結的手法很特別,是先繞三圈再反扣,最后用膝蓋頂住使勁一勒——這個動作他修拖拉機綁電線時也常用。車頂?shù)慕斩捀叱鲴{駛室兩米多,遠遠望去,我們的三馬車像個移動的草垛。

牛場在十里外的河灘。路面上的坑洼讓車上的秸稈不斷搖晃,父親緊握方向盤,手臂上的青筋像老樹的根須般凸起。我坐在副駕,透過秸稈的縫隙看后退的田野,干燥的玉米葉子不斷拂過臉頰,帶著陽光曬過的清香。

過磅處排著長隊。其他農戶的車上也堆著山一樣的秸稈,但父親的車總是裝得最整齊——像他用過的工具,每件都擺在固定位置。司磅員是個紅臉膛老漢,他瞇著眼看秤星,然后往父親手心拍張紙條:“老趙,又是頭一份呀!“父親把紙條對折兩次,塞進貼身的襯衫口袋,那里還別著支圓珠筆,筆帽上的鐵夾子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

卸車反而很輕松。牛場的軋機張著鐵齒銅牙,我們要把整車的秸稈喂進這個怪獸嘴里。父親站在車頂往下拋,我在下面接應。秸稈落下的瞬間,細碎的灰塵和草屑在陽光中飛舞,像一場微型沙塵暴。有次我沒接穩(wěn),一捆秸稈砸在肩上,父親從車頂跳下來時,我看見他眼里閃過一絲我從沒見過的驚慌。

中午在牛場外的樹蔭下吃飯。母親烙的蔥油餅用搪瓷缸子捂著,還帶著余溫。父親掰開餅,把夾著煎蛋的那半遞給我。我們沉默地咀嚼,聽著軋機轟鳴的聲響,看著其他農戶車上小山般的秸稈。父親的指甲縫里嵌著草屑和泥土,他就用那雙手捧著涼白開喝,喉結隨著吞咽上下滾動,像臺運轉良好的水泵。

第二車總是最辛苦的。午后的太陽把秸稈曬得脆響,抱起來時,碎葉像雪花般紛紛揚揚。我的胳膊開始發(fā)酸,手掌被秸稈劃出的口子沾上汗水,火辣辣地疼。父親卻不顯疲態(tài),只是動作越來越慢——后來我才知道,他的腰椎間盤突出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

那車翻在去牛場的土路上。父親想多裝些,我也沒勸阻。轉彎時,車斗突然傾斜,像座小山崩塌。我們站在漫天飛舞的秸稈中,看著半天的勞動成果散落一地。父親沒罵我,只是蹲在路邊卷煙,火柴劃了三次才點著。我們默默撿起還能用的秸稈,剩下的只能留在路邊,像給大地蓋了層金色的毯子。

最后一車裝完時,月亮已經(jīng)掛上楊樹梢。車燈照亮的路面上,我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父親開車時格外沉默,只有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擊的節(jié)奏泄露了他的疲憊。回到家已近午夜,母親端來的洗腳水里飄著艾草,我的腳底磨出了水泡,父親的腳后跟裂著口子,像干涸的土地。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好幾年的七個秋天。從高中到大學,每個國慶假期,我都和父親在玉米地里度過。漸漸地,我能像父親一樣把秸稈捆得整齊利落;能準確估算每車裝多少不會翻;能在軋機轟鳴中聽出刀片是否需要更換。父親不再罵我,有時甚至會讓我來決定裝車順序——這在他眼里,大概是最高的認可。

父親走后的而今,也沒有了拉玉米秸稈的車,只有曾經(jīng)留下的記憶里的車轍。

昨夜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玉米地。晨露打濕了我的布鞋,父親在車頂上整理秸稈,他的身影逆著朝陽,像一尊鍍金的雕像。我仰頭望著他,突然明白那些年我們拉的不只是玉米桿——我們拉的是時光,是成長,是一個農民父親能給予兒子的最樸實的教育。現(xiàn)在時光的車輪還在向前,只是車上再也沒有那對父子,和那些沾著晨露的玉米秸稈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阳春市| 保靖县| 南和县| 章丘市| 阜阳市| 普陀区| 辰溪县| 丰原市| 新闻| 疏附县| 阜康市| 葵青区| 安岳县| 商都县| 微山县| 扶余县| 正宁县| 平和县| 进贤县| 保亭| 吴江市| 临洮县| 永年县| 泸水县| 广饶县| 长岛县| 闽清县| 博兴县| 神农架林区| 高台县| 阳原县| 高邮市| 林周县| 罗源县| 札达县| 邮箱| 确山县| 榆树市| 平武县| 廉江市| 饶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