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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庫房驚貪墨

宋琪那日看似“主持公道”的舉動,與其說是維護,不如說是一場精心計算的止損。瑞雪閣搖搖欲墜的局面并未因他的出現而真正穩固,那短暫的“平靜”之下,是更加洶涌的暗流在加速奔涌。季夫人那邊暫時偃旗息鼓,仿佛默認了現狀,但竇婆子送來的份例雖然恢復了規格,那份例外的燕窩粥卻依舊稀薄得能照人,送來的藥材也多是些年份不足的次品,無聲地彰顯著主母的權威和不滿。邱姨娘母女更是徹底沉寂下來,連每日例行的“請安關懷”都省了,只偶爾在花園遠遠瞥見,宋蘊香那淬了毒般的眼神,隔著花叢都讓人脊背發涼,如同蟄伏的毒蛇,只待時機成熟便撲上來咬斷獵物的喉嚨。

暴風雨前的寧靜,往往最是壓抑,如同沉疴在身,表面平靜,內里卻在急速潰爛。我深知,父親宋琪那日伸出的手,并非保護傘,而是一把冰冷的算盤。他的出現,是為了平衡后宅可能失控的傾軋,防止鬧得太過難看影響他官聲清譽,更是為了穩住我這個尚有聯姻價值的嫡長女,不至于在議親前徹底廢掉。若我不能盡快掌握主動,找出她們的致命破綻,證明自己并非棄子而是有價值的籌碼,那么一旦我失去利用價值,或者威脅到他自身的利益,這把算盤會毫不猶豫地將我撥到“棄子”的格子里。庫房,成了我唯一可能翻盤的籌碼。那把冰冷的黃銅鑰匙,日夜在我枕下硌著,提醒著我:在這冰冷的府邸里,溫情是假象,唯有握在手里的實權和秘密,才是活下去的依憑。

麥冬成了我最得力的棋子。她本就伶俐,心思剔透,在我刻意釋放的信任和引導下,那雙眼睛更是如同探照燈一般,不僅將我瑞雪閣院子里的風吹草動看得一清二楚——哪個小丫頭眼神躲閃,哪個婆子與季夫人院里的走動過于頻繁——更是利用送東西、傳話、甚至去大廚房提膳食的機會,不動聲色地留意著府中各處管事的動向和庫房周圍的守衛情況。她將觀察到的細節編織成一張細密的網,悄悄呈遞給我:庫房守衛張二媳婦是個碎嘴又愛貪小便宜的,她男人張二則是個酒鬼;看守庫房的婆子們輪值的時間、誰和竇婆子走得近、誰又似乎對邱姨娘不滿……這些零碎的信息,在我腦中拼湊著庫房這座堡壘的薄弱點,也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小姐,機會來了!”這日午后,麥冬腳步輕快地閃進內室,反手迅速而無聲地關上門,她小臉因為奔跑和興奮泛著紅暈,壓低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按捺不住的顫抖,“管庫房的張二媳婦,她娘家兄弟今日娶親,她告了假,一早就急匆匆出府去了!現在守著庫房的是她那個半大小子栓柱,最是貪玩不過,十次有九次都溜號。奴婢剛才親眼看見他鬼鬼祟祟溜去后角門那片廢園子,跟幾個粗使小子擲骰子去了!庫房那邊,這會兒是真真正正的空著呢!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驟然松開!機會,稍縱即逝!錯過這次,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時,更不知季夫人她們會不會察覺我的意圖而加強防備,徹底斷了我這翻盤的念想!

“走!”當機立斷,我迅速起身,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從枕下摸出那把帶著體溫卻又冰冷硌手的鑰匙,緊緊攥在手心,然后塞進袖袋最深處,確保不會輕易滑落。又快速吩咐麥冬,“把那本‘暗賬’帶上!再拿個小包袱,裝幾塊點心、一方舊帕子、一個沒什么用的小荷包,萬一遇上人盤問,就說我午后悶得慌,想去園子里散散心,順便找幾件舊時玩意兒解悶?!边@個借口雖牽強,但在府中走動也算常見,總比兩手空空直奔庫房引人注目。

麥冬心領神會,手腳麻利得如同上緊了發條,眨眼間就將東西備好。那本謄抄的“暗賬”被她用一塊不起眼的深色布巾包裹,塞進點心包袱的夾層。

我們主仆二人,如同兩只貼著墻根行走的貓,盡量避開人多的主路和回廊。沿著抄手游廊的陰影處,快速穿過幾重月亮門,專揀那些荒草叢生、少有人走的僻靜小徑。春日午后的陽光本該明媚,但府邸深處卻籠罩在一種異樣的靜謐里。高大的樹木投下濃密的陰影,只有幾只不知愁的鳥雀在枝頭偶爾啁啾,反而襯得周遭更加死寂。越是靠近府邸西側那幾排用作庫房的老舊廂房,空氣中那股陳年的、混雜著塵土、樟腦和若有若無霉味的氣息便愈發濃重刺鼻,仿佛時光在這里沉淀、腐朽,也掩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庫房所在的院落比想象中更偏僻荒涼。兩扇厚重的黑漆木門緊閉,門環上掛著一把巨大沉重的黃銅鎖,鎖身布滿銅綠,無聲訴說著久未開啟和主人的漠視。院墻高大斑駁,爬滿了干枯糾結的藤蔓,如同怪物的爪牙。果然,門口空無一人,連鳥雀都不愿在此停留。麥冬警惕地四下張望,側耳傾聽,確認除了風聲再無其他動靜,這才對我用力點了點頭,眼神里是孤注一擲的決然。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心頭的狂跳和那份深入骨髓的忐忑。冰涼的空氣帶著灰塵的味道涌入肺腑。從袖中摸出那把沉甸甸的鑰匙,金屬的寒意透過指尖直抵心尖。冰涼的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在這過分安靜的環境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驚得我手一抖。定了定神,手腕用力,伴隨著艱澀刺耳的“嘎吱——嘎吱——”聲,仿佛銹蝕了許久,那巨大的銅鎖終于彈開。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濃烈嗆人、混雜著塵土、霉變和腐朽木頭的氣息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光線瞬間昏暗,如同踏入巨獸貪婪的口中。

庫房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顯空曠陰森。一排排高大到幾乎頂到房梁的榆木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密密麻麻地矗立在濃重的陰影里,投下詭異的輪廓。上面層層疊疊堆放著各式蒙著厚厚灰塵、辨不清原色的箱籠、包裹,像一座座沉寂的墳塋。高處幾扇蒙塵的小窗透下幾縷稀薄的光柱,光柱里浮動著無數細小狂舞的塵埃精靈??諝饽郎?,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潮濕霉味和死寂。

“小姐,小心腳下。”麥冬緊緊扶住我的手臂,她的聲音放得極低,帶著無法抑制的緊張顫音,在這空曠的空間里激起微弱的回響。腳下是坑洼不平的青磚地,積著厚厚的、如同絨毯般的浮灰,每一步落下都留下清晰的腳印,揚起細小的塵煙。

我顧不上這些,目標明確。借著麥冬點燃的隨身火折子那一點微弱、跳躍不穩的光亮,我快速而緊張地掃視著架子側面模糊不清的標識牌。“布帛庫”、“器皿庫”、“藥材庫”……目光如同探針,最終死死鎖定在角落里一個最不起眼、光線最暗、貼著“文玩、紙張、雜項”標簽的架子。灰塵幾乎將那標簽完全覆蓋。

就是這里!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我快步走過去,腳步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沉重。架子上堆著一些蒙塵的字畫匣子、幾個裝著舊硯臺、邊緣破損的錦盒,還有幾摞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捆扎著麻繩的東西。我強壓住指尖的顫抖,迅速找到其中一摞體積最大的油布包裹,解開那粗糙的麻繩繩結,用力掀開油布一角——

里面整齊碼放的,赫然是顏色發黃、質地粗糙如同砂紙、邊緣甚至有些毛糙起絮的竹紙!觸手生澀,帶著劣質紙張特有的刺鼻氣味。

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冰窟!

“賬!”我聲音發緊,幾乎是命令般地低喝。麥冬立刻將火折子湊近些,同時手忙腳亂地解開點心包袱,抽出那本用深色布巾包裹的“暗賬”。我手指冰涼,帶著無法控制的微顫,迅速翻到記錄紙張采買的條目。借著火折子那跳躍的、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微弱光芒,那一行墨跡清晰地、如同燒紅的烙鐵般刺入眼簾:

“四月十五,入庫澄心堂紙一百刀。支公中銀一百八十兩。經手人:竇婆子(季夫人處)?!?

澄心堂紙!那是何等名貴的紙張!光潔如雪,細膩柔韌,觸手溫潤,是供皇室御用和頂級書畫大家揮毫的珍品!價值不菲,一刀便抵得上尋常人家一年的嚼用!而眼前這堆散發著劣質氣味的粗糙竹紙,撐死不過幾錢銀子一刀!

一百八十兩雪花銀!換來的就是這堆擦屁股都嫌糙的玩意兒?!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愚弄的憤怒瞬間沖上頭頂,激得我眼前陣陣發黑。季夫人!竇婆子!她們竟敢如此明目張膽!這哪里是貪墨,簡直是赤裸裸的搶劫!把整個公庫當成了她們予取予求的私囊!難怪父親宋琪看似精明,府中卻總有捉襟見肘之感,難怪我的份例一再被克扣!這些碩鼠蛀蟲,吸的是整個宋府的血!吸的是我母親留下的根基!

更深的寒意隨即涌上心頭。父親……他知道嗎?他真的一無所知?還是說,這碩鼠蛀空家業的行為,本身就符合他某種不可告人的利益?抑或是他早已默許,甚至參與其中?這個念頭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我的心臟,勒得我幾乎窒息。若真是如此,我此舉無異于自尋死路!

“小姐!”麥冬驚恐的低呼將我拉回現實。她臉色煞白,顯然也被這觸目驚心的偷梁換柱和巨額的貪墨嚇壞了,火折子的光在她手中劇烈晃動,映得她眼中滿是駭然。“這…這…她們怎么敢?!”

怎么敢?貪婪的胃口一旦撐開,只會越來越大,永不知饜足!季夫人掌管中饋多年,又有竇婆子這等心腹爪牙,里應外合,將公庫視為私庫,早已是積年的碩鼠!這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我死死盯著那堆劣質竹紙,又猛地翻開“暗賬”,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快速翻動。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針,在那些看似平常的采買條目上瘋狂掃視:

“三月初二,入庫上等蘇繡錦緞二十匹,支公中銀三百兩?!薄伊⒖虥_向標注“布帛庫”的架子,顧不上灰塵嗆人,用力掀開一個堆放在角落、看起來還算完好的包裹。里面露出的布匹色澤黯淡,織法粗糙稀疏,摸上去手感生硬刺手,還帶著一股陳年的酸腐氣。別說上等蘇繡,連中等棉布都不如!最多是些積壓多年的劣質土布!

“二月十八,入庫三十年陳阿膠十斤,支公中銀五百兩?!薄湺呀洆湎颉八幉膸臁蹦沁?,她費力地拖出一個散發著濃重怪味的麻袋,解開扎口繩。一股令人作嘔的霉腐臭氣猛地竄出!里面根本不是塊狀阿膠,而是黑乎乎、黏糊糊、夾雜著大量霉斑、草屑甚至泥土的不明膠狀物,黏連在一起,惡臭撲鼻!別說藥用,恐怕連喂牲口都嫌臟!

“正月十五,入庫赤金頭面一套、珍珠十斛,支公中銀一千二百兩?!薄肄D向“首飾庫”的架子。麥冬已經先一步拉開一個落滿灰塵的匣子。借著火光,里面所謂的“赤金頭面”,顏色黯淡發烏,毫無真金的溫潤光澤,掂量著輕飄飄毫無分量,邊緣處甚至能看出脫落的鍍層,露出底下灰白的金屬底子!而那“珍珠”,更是慘不忍睹,大小不一,形狀歪瓜裂棗,色澤渾濁發黃,表面布滿坑洼和裂紋,如同死魚的眼珠!十斛?恐怕連一斛像樣的都挑不出來!

觸目驚心!樁樁件件!那本謄抄的“暗賬”,此刻在我手中仿佛有千鈞之重,每一頁都浸透了公庫被蛀空的鮮血!這哪里是采買記錄,分明是一份赤裸裸的、令人發指的侵吞清單!這府里,早已被她們蛀成了一個空殼!從價值千金的貴重物品,到日常所需的布匹藥材,無一幸免!巨大的虧空如同一個無底的黑洞,吞噬著宋府幾代人積累的財富!

巨大的憤怒如同巖漿在血管里奔涌,幾乎要沖破天靈蓋!我恨不得立刻沖出去,將這本賬冊狠狠摔在宋琪和季夫人臉上!讓所有人都看看這些道貌岸然之下的骯臟齷齪!但僅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枷鎖,死死捆住了我的沖動。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僅憑這一摞竹紙,季夫人完全可以推脫是庫房保管不善,或者干脆誣陷是我偷換!我必須拿到更多、更確鑿、更無法抵賴的鐵證!特別是那本記錄著真實入庫物品的庫房賬冊!那才是她們無法辯駁的罪證!

“麥冬!快!找!仔細找!”我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和緊張而嘶啞,如同砂紙摩擦,在這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瘆人,“找這些單據對應的東西!特別是那些價值最高、最容易被以次充好的!藥材!首飾!還有……庫房的總賬冊!一定要找到真正的庫房賬冊!”季夫人她們做假賬,必然有一本真實的、記錄著實際入庫物品的賬冊藏在某個隱秘角落,用于核對她們的“成果”,那才是真正的致命證據!只有拿到它,才能將假賬上的每一筆貪墨都釘死在她們身上!

時間緊迫!栓柱隨時可能回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來巡邏的婆子!麥冬也被我的決絕和眼前駭人的景象點燃了斗志,用力點頭,眼神變得銳利。她將火折子穩穩遞給我,自己則像一只被逼入絕境又爆發出全部力量的貍貓,迅速撲向標注著“藥材庫”、“首飾庫”的架子深處。她顧不得臟污和刺鼻的氣味,踮著腳,甚至直接爬上架子,費力地拖拽著那些沉重的箱子、包裹,借著微弱的光線仔細辨認,尋找著與假賬上記載的其他貴重物品相對應的劣質實物。

我則強壓著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將目光重新投向那堆“文玩雜項”的架子?;覊m嗆得人直咳嗽,蛛網粘在臉上手上,冰冷的觸感令人作嘔。我粗暴地推開那些蒙塵的字畫匣、破硯臺,手指在架子深處、角落縫隙里拼命摸索,指甲劃過粗糙的木頭,帶下厚厚的陳垢。架子太高,上面的東西夠不著,我焦急地環顧四周,發現墻角倚著一架布滿灰塵、搖搖欲墜的舊木梯。也顧不得許多,示意麥冬過來幫忙扶穩,我咬著牙,提起裙擺,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

梯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站在高處,視野更開闊些,但灰塵也更濃,直往口鼻里鉆。借著火折子那一點微弱、跳躍的光,我瞇起眼,忍著不適,仔細掃視著架子最高層那些積滿厚灰、幾乎被遺忘的角落。蛛網層層疊疊,像蒙著灰白的紗。在一個落滿灰塵、毫不起眼的舊書箱后面,我的手碰到了一個堅硬、帶著皮革觸感的邊角!不同于旁邊書籍的柔軟紙張感!

心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我屏住呼吸,用力將那個沉重的、蒙塵的硬皮冊子抽了出來!封面沒有任何字跡,是那種最普通、最不易引人注意的深褐色硬殼賬簿。翻開第一頁,那熟悉的、屬于庫房老賬房特有的工整字跡映入眼簾——這才是真正的庫房入庫明細總賬!那字跡我認得,是母親在世時就在府中管賬多年的老忠仆的手筆!

我幾乎是顫抖著,就著麥冬努力舉高、依舊搖晃不穩的光線,迅速翻到記載“澄心堂紙”那一頁。

“四月十五,入庫劣等竹紙一百刀。實支銀四兩五錢。經辦:竇氏。”旁邊還蓋著一個小小的、模糊的私章,那歪歪扭扭的“竇”字,如同竇婆子那張諂媚又刻薄的臉!

再翻!

“三月初二,入庫三等土布二十匹。實支銀二十兩。經辦:竇氏?!?

“二月十八,入庫霉變阿膠渣十斤。實支銀八錢。經辦:竇氏?!?

“正月十五,入庫鍍金頭面一套(舊)、劣珠十斛(大小不一,多瑕疵)。實支銀三十五兩。經辦:竇氏。”

一筆筆!一行行!冰冷、殘酷、毫無遮掩的真實!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瞬間將“暗賬”上那層虛假浮華、動輒數百上千兩的外衣徹底撕碎!露出底下觸目驚心的丑陋本質!實支銀與“暗賬”上支取公中銀的差額,龐大得令人窒息!一百八十兩對四兩五錢!三百兩對二十兩!五百兩對八錢!一千二百兩對三十五兩!這巨大的鴻溝,就是季夫人和竇婆子這些年貪婪吸食的民脂民膏!是她們踩在宋府根基上瘋狂斂財的鐵證!這哪里是管家,分明是蛀蟲在啃噬主家的骨髓!

“找到了!小姐!您看!”麥冬那邊也傳來壓抑的驚呼,她費力地從藥材庫架子底層拖出一個沉重的麻袋,解開扎口,那股濃烈刺鼻的霉味和腐臭再次撲面而來!里面根本不是阿膠,而是黑乎乎、黏糊糊、夾雜著霉斑和不明雜質的膠塊!她又迅速跑到首飾架子旁,從一個落滿灰塵的匣子里抓出幾件東西——那套所謂的“赤金頭面”,顏色黯淡,掂量著輕飄飄,邊緣甚至有脫落的痕跡,顯然是劣質鍍金;而那“珍珠”,更是大小不一,色澤渾濁發黃,表面布滿坑洼,有些甚至已經開裂!與她剛從另一個不起眼角落翻出來的幾匹劣質土布一起,構成了無聲卻最有力的控訴!

鐵證如山!人證(真賬冊)物證(劣質實物)俱在!假賬(暗賬)與真賬(庫房總賬)的對比,更是將每一筆貪墨都釘死在恥辱柱上!數額之巨大,手段之卑劣,令人發指!我緊緊攥著那本沉甸甸、仿佛帶著血淚的真賬冊,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粗糙的皮革封面。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卻奇異地壓下了沸騰的怒火,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這不是結束,僅僅是個開始。這賬冊和這些實物,是我手中最致命的武器,也是懸在我頭頂的利劍。如何用?何時用?對誰用?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季夫人絕不會坐以待斃,竇婆子更是心狠手辣,父親宋琪的態度更是迷霧重重,曖昧不明。這本賬冊揭露的,不僅僅是后宅貪墨,更可能牽涉到父親自身的不干凈,甚至是他默許縱容的結果。若真是如此,我這“大義滅親”的舉動,在他眼中,恐怕就是最不可饒恕的背叛。

庫房外,隱約似乎傳來一陣模糊的嬉鬧聲,由遠及近!

“小姐!”麥冬臉色驟變,猛地吹熄了火折子,庫房瞬間陷入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有人來了!像是栓柱他們回來了!”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來不及了!必須立刻離開!

“快!把東西放回原位!盡量恢復原狀!”我壓低聲音急令,自己則飛快地將那本至關重要的真賬冊緊緊貼在胸口,用最快的速度爬下梯子。麥冬動作迅捷如風,忍著惡心將那些散發著惡臭的麻袋重新扎緊推回角落,將那幾件劣質首飾胡亂塞回匣子,又將那堆劣質竹紙用油布匆匆蓋好,勉強恢復原樣?;覊m彌漫,嗆得我們眼淚直流,但我們顧不上,只想盡快抹除闖入的痕跡。

腳步聲和少年們粗嘎的嬉笑聲已經到了院門口!

“快走!”我一把拉住麥冬冰涼的手,兩人如同受驚的兔子,弓著腰,憑借著進來時對路徑的模糊記憶,跌跌撞撞地沖向庫房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個堆放廢棄雜物的狹窄通道。我們剛擠進那堆破筐爛椅后面,屏住呼吸,蜷縮起身子,庫房那沉重的大門就再次被“嘎吱”一聲推開。

“呸!真他娘的晦氣!又輸了!”是栓柱罵罵咧咧的聲音,帶著少年的粗魯和懊喪。腳步聲踢踢踏踏地走進來,不止他一人。

“嘿嘿,柱子哥,愿賭服輸嘛!明兒個再撈回來唄!”另一個聲音諂媚地笑道。

“撈個屁!本錢都沒了!”栓柱啐了一口,腳步聲在門口附近徘徊,似乎在檢查那把大鎖,“咦?這鎖好像……”他聲音里帶著一絲疑惑。

我和麥冬的心瞬間停跳!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哎呀,柱子哥,你看花眼了吧?這破鎖不一直都這樣銹著嗎?走走走,這破地方陰森森的,咱趕緊去廚房找點吃的墊墊肚子!”另一個聲音催促著。

“也是……媽的,餓死老子了!”栓柱的疑惑似乎被打消了,腳步聲和說話聲漸漸遠去,伴隨著大門重新關閉、落鎖的“咔嚓”聲。

直到外面徹底安靜下來,死寂重新籠罩,我和麥冬才敢大口喘息,渾身脫力般幾乎癱軟在地。黑暗中,我們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冰冷而汗濕,劫后余生的戰栗感席卷全身。懷中的真賬冊,如同烙鐵般滾燙,又如同寒冰般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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