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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店偶遇

  • 苦海中
  • 獨行玉
  • 8513字
  • 2025-07-04 00:02:23

桑陽二中的日子,像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在坑洼不平的時光路上,吱吱呀呀、不情不愿地往前挪。

開學第二周,于戴洋的處境,并未因班主任李國棟那番“鞭策”和四朵“向日葵”的熱血宣言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依舊穩坐高一(3)班成績金字塔的最底層,牢不可破,如同桑陽鎮東頭那座歷經風雨依舊巋然不動的破土地廟。第一次摸底考卷子上那鮮紅刺目的分數和班主任冰冷的目光,像兩枚無形的釘子,把他“差等生”的標簽死死釘在了墻上。

但角落里的空氣,終究是起了一絲極細微的漣漪。

那四朵執著的“向日葵”——趙曉丹、林薇薇、李思思和王璐——顯然把“幫扶于坐標”當成了新學期除學習外的頭等大事。她們的行動力,堪比梅姨小店里那臺老式冰柜的制冷速度——迅猛而持續。

課間十分鐘的寶貴時光,成了她們的“游擊戰場”。

趙曉丹會像一陣風似的刮到于戴洋桌邊,不由分說地丟下一本翻到特定頁面的英語筆記,上面用紅筆圈著幾個巨丑的單詞和更丑的例句,外加一句豪氣干云的指令:“坐標!背!下節課抽查!背不出請我喝汽水!”然后風一樣刮走,留下一股淡淡的洗發水味和一個不容置疑的背影。

林薇薇則走“潤物細無聲”路線。她會假裝不經意地回頭問同桌一道其實并不難的數學題,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后排的于戴洋聽見解題思路。或者在她自己埋頭苦算時,遇到特別基礎、特別“弱智”的公式應用,她會用一種恍然大悟又帶著點“這題真簡單”的語氣小聲嘀咕出來:“哦!原來這里用這個公式代進去就行啦?”那聲音,精準地鉆進于戴洋耳朵里。

李思思負責“信息轟炸”。她會把從各科老師那里聽來的、關于下次小測可能考點的“獨家秘聞”,在傳紙條給前排閨蜜時,“不小心”多抄一份,精準地“飄落”在于戴洋桌上。附帶一個擠眉弄眼的鬼臉。

王璐最安靜,但存在感不弱。她會在于戴洋偶爾(極其偶爾)拿出練習冊,對著空白處發呆時,默默地遞過來一塊包裝可愛的小橡皮,或者一支筆芯飽滿的水筆,眼神溫和得像春日里曬過的棉絮,帶著無聲的鼓勵。

于戴洋面對這全方位、立體式、持續不斷的“知識投喂”,心情復雜得像梅姨店里那鍋熬了三天三夜的老鹵——五味雜陳。

感激嗎?有的。在這偌大一個班級里,除了籃球場上幾個點頭之交,也就這四位“女俠”會主動對他釋放善意。她們的眼神里沒有班主任那種冰冷的審判,也沒有何濤那種赤裸的惡意,只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固執的“相信你可以”。這感覺……不壞。甚至偶爾,在趙曉丹拍桌子逼他念單詞,或者林薇薇那軟糯的解題聲飄過來時,他心底那潭死水般的漠然,會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波瀾。

但更多的,是鋪天蓋地的無奈和一種沉甸甸的無力感。

他試著“認真”聽了那么幾節課。

語文課,老師講《沁園春·長沙》,慷慨激昂,唾沫橫飛。于戴洋努力想把那些“鷹擊長空,魚翔淺底”、“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句子塞進腦子里,結果塞著塞著,腦子里自動替換成了昨天幫梅姨搬貨時,隔壁老王頭家那只總想偷魚吃的肥貓在房檐上撲騰麻雀的畫面。嗯,“貓撲長空,雀翔淺底”?好像也挺押韻?

數學課,林薇薇口中“特別簡單”的集合與函數概念,在他眼里就是一堆毫無意義的符號在跳舞。老師講交集、并集、定義域、值域……他聽著聽著,思緒就飄到了梅姨店里那個放飲料的貨架。最上面一層是可樂(A集合),中間是雪碧(B集合),最下面是雜牌汽水(C集合)。A和B的交集是啥?是空集!因為梅姨從不把它們放一起!值域?值域就是它們的價格區間,可樂最貴,雜牌最便宜……嗯,好像懂了?他精神一振,剛想舉手發言闡述一下這個精妙的“生活化理解”,抬頭一看黑板,老師已經講到奇偶函數了……得,又掉隊了。

物理課更是一場災難。力的分解?他腦子里浮現的是昨天搬那箱死沉死沉的蘋果時,胳膊肌肉的酸痛感。牛頓定律?嗯,蘋果砸牛頓他懂,但為什么非要算加速度?蘋果掉下來砸到人,疼就完事了,算那么清楚干嘛?難道算清楚了就不疼了?

幾節課下來,于戴洋感覺自己的腦細胞像經歷了一場慘烈的馬拉松,跑得七零八落,氣喘吁吁,最終全體陣亡在名為“知識”的荒漠里。收獲?除了眼皮打架時在課本空白處畫下的幾個抽象派小人(被李思思評價為“靈魂畫手”),以及更加強烈的“我果然不是這塊料”的自我認知,別無他物。

于是,籃球場,那片塵土飛揚、充滿汗水和原始力量碰撞的樂土,成了他逃離“知識酷刑”的唯一避難所。只有在球場上,奔跑、跳躍、搶斷、投籃……那些簡單的、不需要復雜思考的身體本能釋放時,他才能感覺到一種真實的、酣暢淋漓的存在感。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帶著微微的刺痛,卻奇異地讓他覺得清醒。球鞋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同伴的呼喊,對手的沖撞,籃筐被球砸中時“哐當”的震顫……這一切,都比課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號和公式,更讓他感到踏實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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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最后一節是冗長沉悶的政治課。講臺上,政治老師用催眠般的語調分析著“商品的價值與使用價值”,聲音平板得像一條沒有起伏的直線。窗外的陽光懶洋洋地曬進來,空氣里浮動著粉筆灰和昏昏欲睡的氣息。

于戴洋坐在他的專屬角落,手肘撐在桌面上,手掌托著下巴,目光看似專注地盯著黑板,實則早已神游天外。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攤開的政治課本邊緣劃拉著,指尖下是“貨幣的本質是一般等價物”一行鉛字。一般等價物?他腦子里想的卻是:梅姨昨天念叨著醬油快沒了,得趕緊進貨,不然老主顧王嬸該抱怨了。還有,爺爺的老寒腿,天一涼就疼得厲害,抽屜里那瓶便宜膏藥快用完了……錢。

一個念頭像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鉆進他混沌的思緒,帶來一陣尖銳的清醒:苗苗的學費。

開學前,奶奶把那個用舊手絹包了好幾層的布包交給他時,那疊皺巴巴的、面額不一的鈔票,還帶著奶奶手心溫熱的汗意和一股淡淡的樟腦丸味。奶奶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期待和小心翼翼:“洋洋啊,這是苗苗這學期的學費,還有……還有你的一點生活費,你收好,別丟了,也別亂花……”他當時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心里沉甸甸的。那點錢,交完苗苗的學費,剩下的,連他一個月在食堂頓頓啃饅頭都夠嗆。

下課鈴聲如同天籟。

于戴洋幾乎是第一個彈起來的,動作快得像受驚的兔子。他抓起那個依舊空空如也(象征性地塞了本政治書)的帆布書包,無視了身后趙曉丹“坐標!今天留……”的呼喊,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速融入了放學的人潮。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奔向籃球場,而是跨上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坐騎”,朝著梅姨小店的方向猛蹬。鏈條發出的呻吟比平時更加凄厲。風呼呼地刮過耳畔,吹得他T恤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單薄卻緊實的背脊線條。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得給家里打個電話。

趕到“梅記小賣部”時,夕陽的金輝正溫柔地涂抹著小小的門臉。梅姨正和一個熟客在柜臺邊嘮嗑,看到于戴洋急匆匆地沖進來,臉上立刻綻開笑容:“洋洋來了!正好,新到的幾箱牛奶在后頭小庫房,幫姨搬出來擺上架!”

“哎,好嘞梅姨!”于戴洋應了一聲,腳步卻沒停,徑直沖向柜臺后面角落里那臺沾滿油污、按鍵都磨得發亮的紅色公用電話機。他熟練地抓起聽筒,從褲兜里摸出幾個早已準備好的、被汗水浸得有些發亮的硬幣,叮叮當當地塞了進去,手指飛快地按下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聽筒里傳來漫長的、單調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敲在于戴洋緊繃的心弦上。他無意識地用腳尖碾著地上的一小片碎紙屑,眼神有些放空地看著柜臺上方懸掛著的一排色彩鮮艷的棒棒糖。

終于,電話被接起來了,傳來奶奶那熟悉、帶著濃重鄉音、又有些氣喘的聲音:“喂?哪個啊?”

“奶奶!是我,洋洋!”于戴洋立刻提高了音量,臉上瞬間切換出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松明快的語調,嘴角努力向上扯著,仿佛電話那頭的人能看見似的。

“哦!洋洋啊!”奶奶的聲音立刻充滿了喜悅和關切,“在學校咋樣啊?吃得好不?沒跟人打架吧?苗苗今天回來還念叨你呢!”

“好著呢!好著呢!”于戴洋語速飛快,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夸張的“一切都好”的篤定,“食堂伙食不錯,頓頓有肉!同學?都挺好!沒人打架!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他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用空著的那只手,煩躁地揉了揉后腦勺翹起的一撮頭發。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的聲音透著欣慰,隨即又壓低了點,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那個……洋洋啊,苗苗那學費……你交了吧?學校沒催吧?”

來了!于戴洋的心猛地一緊,握著聽筒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拔得更高,語氣更加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豪氣”:

“早交啦!您甭操心這個!我辦事您還不放心?學校催什么催!您兒子我信譽好著呢!”他頓了頓,腦子飛速運轉,迅速拋出一個更“重磅”的消息來轉移注意力,“對了奶奶!我們今天發卷子了!”

“發卷子啦?考多少分啊?”奶奶的聲音立刻被吸引,充滿了期待。

于戴洋的視線飛快地掃過柜臺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臉,又瞟了一眼旁邊貨架上貼著的一張印著“92”打折標簽的醬油海報。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混合著“謙虛”和“小得意”的語氣,朗聲說道:

“92分!”

“哎喲!92分?!”奶奶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這么高啊?滿分是……是一百吧?”

“呃……”于戴洋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他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硬著頭皮,用一種“這都不叫事兒”的隨意口吻接了下去,“咳……差不多吧!反正考得還行!老師都夸我有進步!”他趕緊把話題扯開,“苗苗呢?她作業寫完了沒?您可得盯緊點,讓她好好學習!別學她哥我……呃,我是說,要學她哥我的……學習態度!”他差點咬到舌頭。

“苗苗乖著呢!作業早寫完了!”奶奶顯然被“92分”的巨大喜悅沖昏了頭,樂呵呵地說,“你也要好好學習!聽見沒?別總想著玩!錢夠不夠用啊?不夠跟奶奶說……”

“夠!夠得很!”于戴洋立刻截住話頭,聲音洪亮得像在喊口號,“您別老想著給我寄錢!留著給苗苗買點好吃的,給您和爺爺買點膏藥!我這啥都不缺!行了行了,梅姨叫我搬貨呢!掛了啊奶奶!您和爺爺多注意身體!”他一口氣說完,不等奶奶再囑咐,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聽筒里傳來忙音的瞬間,于戴洋臉上那副刻意營造的、陽光燦爛的“好學生”面具,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唰”地一下垮塌下來。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剛才挺得筆直的背脊也瞬間松懈,微微駝了下來。他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臉,指尖感受到皮膚上微微的汗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他看著那部紅色的老式電話機,眼神復雜。剛才那番話,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他心口。學費……那點錢根本不夠。92分?滿分150的數學卷子,他考了32分,卷子被他揉成一團塞在書包最底層,像一塊恥辱的烙鐵。苗苗的作業?天知道那小丫頭片子是不是又在糊弄……

一股強烈的煩躁和無力感像潮水般涌上來。他對著空氣,無聲地、狠狠地比了一個中指,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無處發泄的戾氣。這個隱秘的動作,是他對抗這操蛋現實的唯一出口。

做完這一切,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郁結都吐出來。他轉過身,準備去后面小庫房搬牛奶。剛一扭頭,視線毫無防備地撞進了一雙眼睛里。

那雙眼睛就在柜臺旁邊,離他不過兩三步的距離。

清澈,明亮,像兩泓映著晚霞的秋水。此刻,那雙眼睛里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笑意,彎彎的,像兩枚新月。瞳仁是很干凈的深棕色,在夕陽的余暉下,流轉著溫暖而靈動的光。眼底的笑意帶著點了然,帶著點促狹,還有一絲……純粹的好奇?

眼睛的主人是個穿著桑陽二中校服的女孩。她個子不高,大概只到于戴洋的肩膀,身材纖細。烏黑柔順的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優美的脖頸。皮膚白皙,鼻梁挺秀,嘴唇是自然的粉潤色,此刻正因為忍俊不禁而微微抿著,嘴角上揚,勾勒出兩個淺淺的、極其可愛的梨渦。

她正站在靠墻的簡易書架旁,手里隨意地翻著一本封面花花綠綠的雜志,但顯然,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雜志上。剛才于戴洋那番“聲情并茂”的電話表演,以及最后那個對著空氣比中指的“彩蛋”,大概一點沒落,全被她看在眼里。

于戴洋的身體瞬間僵住了。

一股熱氣“騰”地一下從腳底板直沖頭頂,臉頰和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升溫、發燙。他感覺自己像個在舞臺上賣力演出的小丑,剛卸下濃墨重彩的偽裝,就被唯一的觀眾抓了個正著。尤其最后那個中指……簡直是社會性死亡的瞬間!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剛才電話里那套滾瓜爛熟的瞎話瞬間卡殼,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刷屏:完了!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女孩看著他瞬間漲紅的臉和僵硬的姿勢,眼里的笑意更深了,那對梨渦也越發明顯。她非但沒有移開目光,反而大大方方地合上雜志,將它放回書架,然后朝著于戴洋的方向,往前走了兩步,停在了柜臺前。她的動作很輕盈,帶著一種自然的、不讓人反感的探究意味。

“92分?”她開口了,聲音清亮悅耳,像山澗里叮咚的泉水,帶著點忍笑的微顫。她微微歪著頭,目光落在于戴洋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T恤胸口,那里印著一個模糊不清的卡通圖案,仿佛在確認他的身份。“滿分150的那種‘差不多’?”她頓了頓,嘴角的弧度擴大,露出一點潔白的牙齒,“這‘差不多’……中間是差了個太平洋嗎?”

她的語氣里沒有惡意,沒有嘲諷,只有一種純粹的、帶著點調侃的驚奇和直白。像一只好奇的小鹿,用犄角輕輕頂了你一下。

轟!于戴洋感覺自己的臉快要燒起來了!血液在耳朵里嗡嗡作響。他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原地變成梅姨貨架上的一瓶醬油,淹沒在打折標簽里。

他張了張嘴,喉嚨發干,像被砂紙磨過。想解釋?怎么解釋?說那是哄老人的善意謊言?說他其實只考了32?那只會更丟人!

就在他大腦宕機、尷尬得腳趾摳地的瞬間,梅姨的聲音如同救星般從后面小庫房傳來:“洋洋!牛奶搬出來沒?快點!待會兒王嬸要來買呢!”

“哎!來了來了!”于戴洋如蒙大赦,幾乎是逃也似的應了一聲,聲音都有點變調。他看都不敢再看那個女孩一眼,低著頭,像只受驚的兔子,嗖地一下從女孩身邊擦過,帶起一陣微弱的風,沖進了后面狹小、堆滿紙箱的小庫房。

庫房里彌漫著灰塵和紙箱的味道。于戴洋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試圖平復擂鼓般的心跳和臉上的燥熱。他懊惱地抓了抓自己那頭亂糟糟的頭發。

“靠……”他低低地罵了一聲,聲音悶在喉嚨里。太他媽丟人了!他于戴洋打架都沒慫過,居然被一個陌生女孩幾句話弄得落荒而逃!簡直奇恥大辱!

他用力甩甩頭,試圖把那雙含著笑意的清澈眼睛和那句“差了個太平洋”甩出腦海。他走到那幾箱壘在一起的牛奶前,彎腰,雙臂用力,穩穩地將一箱分量不輕的牛奶抱了起來。紙箱粗糙的邊緣硌著他的手臂,沉甸甸的觸感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

他抱著箱子,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表情(主要是努力把臉上的熱度壓下去),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然后才走出庫房。

那個女孩還沒走。

她正站在柜臺前,和梅姨說著話。梅姨臉上堆著熟悉的、和氣的笑容,手里拿著一個計算器在按著。女孩側對著于戴洋,微微低著頭,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側臉的線條柔和美好。

于戴洋抱著牛奶箱,目不斜視,徑直走向靠墻的貨架,準備把牛奶擺上去。他刻意放輕了腳步,動作也盡量放慢,假裝自己是個沒有感情的搬運機器。

“喲,搬出來啦?”梅姨抬頭看見他,笑著招呼,“放那邊最底下那層,好拿!”

“嗯。”于戴洋悶悶地應了一聲,蹲下身,開始拆牛奶箱的封條。

他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背上。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那目光沒有惡意,反而帶著一種饒有興致的觀察,像在打量一個有趣的……嗯,物件?

他動作有些僵硬,拆封條的手指都顯得不太利索。

“小伙子力氣不小啊。”女孩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點笑意,這次是對著梅姨說的,“這么沉的箱子,抱著跟玩兒似的。”

“那是!”梅姨立刻接話,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自豪和親昵,仿佛于戴洋是她親兒子,“洋洋這孩子,從小就勤快!懂事!學習又好,還總來幫我這老太婆干活!比我家那個就知道打游戲的小兔崽子強多了!”梅姨夸起人來,向來是真情實感,火力全開,完全不顧及事實依據。

于戴洋正把一盒盒牛奶往貨架上擺,聽到這話,手一抖,差點把一盒牛奶掉地上。學習好?梅姨您這濾鏡得有八百米厚吧!他感覺剛退下去的熱度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哦?”女孩的語調微微上揚,帶著點意味深長,“學習又好……還這么勤快?真難得。”她的目光似乎又在于戴洋背上停留了幾秒。

于戴洋加快了手上的動作,只想趕緊擺完逃離這個大型社死現場。

這時,女孩似乎選好了東西,走到柜臺前結賬。于戴洋剛好擺完最后一盒牛奶,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準備撤退。

“一共十三塊五。”梅姨報出價格。

女孩從校服口袋里拿出一個淺藍色的、看起來很普通的帆布錢包,低頭數錢。

就在她低頭拿錢的瞬間,于戴洋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她放在柜臺上的東西——一本厚厚的、深藍色封面的書。書脊上印著幾個醒目的白色大字:《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高一綜合版)》。

于戴洋的瞳孔微微一縮。這玩意兒,林薇薇的桌子上就有一本一模一樣的,被她奉若圭臬,翻得書角都卷了毛。這女孩……也是高一的?還看這種“學霸專屬”的“自虐寶典”?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上移,落在女孩身上那件藍白相間的桑陽二中校服上。剛才只顧著尷尬,沒仔細看。現在才確認無誤,確實是他們學校的校服。

女孩數好錢遞給梅姨,抬起頭,恰好迎上了于戴洋帶著點探究和詫異的目光。

四目相對。

這一次,于戴洋看清了她的全貌。清澈的眼眸,挺秀的鼻子,帶著淺淺梨渦的笑容,在柜臺暖黃的燈光下,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干凈、溫和又聰慧的氣息。她校服里面是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領口洗得很干凈,整個人清清爽爽,像一株帶著晨露的梔子花。

她似乎并不介意于戴洋的目光,反而大大方方地對他笑了笑,指了指柜臺上那本“五三”,用一種閑聊般的口吻說:“這書,看著就讓人頭疼,是吧?”語氣里帶著點同病相憐的調侃。

于戴洋愣了一下。他以為這種“學霸”都是視“五三”如珍寶、甘之如飴的。沒想到她也會吐槽?

這意外的共鳴瞬間沖淡了之前的尷尬。于戴洋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苦笑,指了指自己剛搬完牛奶、還帶著點灰塵的手:“頭疼?我對著它,是渾身都疼。”他掂量了一下手里還拿著的那個空牛奶紙箱,做了個無奈聳肩的動作,“知識這玩意兒吧,它挑人。它就死活不肯往我腦子里進,我也很絕望啊!不像這箱子,”他拍了拍結實的紙箱,“多老實,多重都扛得住。”

“噗嗤——”女孩被他這形象的比喻逗得直接笑出了聲。那笑聲清脆悅耳,像一串風鈴在晚風中搖曳。夕陽的余暉透過小店的窗戶,恰好落在她微微仰起的笑臉上,將那對淺淺的梨渦染成了溫暖的蜜糖色,眼底的笑意如同揉碎的星光,璀璨得晃眼。

“你這人……說話還挺逗的。”她笑著評價道,眼神亮晶晶地看著于戴洋,“不過,扛箱子是力氣活,也挺辛苦的。”她的目光落在于戴洋那件舊T恤的肩頭,那里似乎被牛奶箱壓出了一道淺淺的褶痕。

“辛苦?”于戴洋揚了揚眉毛,順手把空紙箱丟到墻角專門收集廢紙箱的地方,動作干脆利落,“辛苦是辛苦,但踏實啊。搬一箱貨,算一份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像那些題,”他指了指那本“五三”,做了個頭疼的表情,“做了半天,可能連個水花都看不見。”

女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拿起柜臺上梅姨找給她的零錢和那本厚厚的“五三”。她抱著書,微微歪著頭,看著于戴洋,眼神里帶著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評判的好奇:“那你……以后就打算一直‘踏實’地搬箱子?”

這個問題有點直接,甚至有點尖銳。但她的語氣很平和,只是單純的詢問,沒有一絲一毫的輕視。

于戴洋被問得一怔。以后?搬箱子?他好像從來沒認真想過“以后”。混畢業,打工,賺錢,養家……這就是他能看到的、像梅姨店門口那條小巷一樣筆直又狹窄的未來。他扯了扯嘴角,剛想用一句“搬箱子也挺好”搪塞過去。

女孩卻先一步開口了,她看著于戴洋,眼神清澈而真誠,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人心的力量:“其實……也挺好的。知道自己要什么,能扛得起責任,為家里著想,”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于戴洋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和沾著灰的手,“這比很多只會死讀書的人,強多了。”

于戴洋完全愣住了。他預想中的反應,或許是同情,或許是“你應該努力”的說教,但絕不是這樣……帶著理解和肯定的評價?說他比死讀書的人強?

一股極其陌生的暖流,毫無預兆地涌過心田。那感覺很奇怪,像寒冬里突然喝下的一口熱湯,熨帖得讓人有點不知所措。

他看著女孩那雙盛著夕陽和笑意的眼睛,一時間竟忘了該說什么。

女孩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有些唐突,她抱著書,微微后退了小半步,臉上那對可愛的梨渦又浮現出來,帶著點俏皮:“好了,不耽誤你干活了。梅姨,再見!”她朝梅姨揮了揮手,又對于戴洋點了點頭,算是告別。然后轉身,抱著那本厚重的“五三”,腳步輕快地走出了小店。

夕陽的余暉追隨著她的背影,在校服上跳躍。她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小店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冰柜壓縮機低沉的嗡鳴。

于戴洋站在原地,手里還殘留著牛奶箱粗糙的觸感。鼻尖似乎還縈繞著女孩身上淡淡的、像某種不知名花草的清新氣息。耳邊回響著她那句“這比很多只會死讀書的人,強多了”,還有那清脆的笑聲。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沾著灰,指節分明。

梅姨一邊整理著柜臺上的零錢,一邊笑著感嘆:“這姑娘,真俊!說話也好聽!一看就是好學生!洋洋,你說是吧?”

于戴洋沒有回答。他走到店門口,倚著門框,目光投向女孩消失的巷口方向。暮色漸濃,巷子里的燈火次第亮起。

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荒原,似乎被這縷不期然的星光,悄然無聲地,鑿開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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