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埠的暮色像塊浸了水的絨布,慢悠悠地蓋下來。陳陽扛著浸好陳皮水的竹籠往街尾走時,福建鹵味攤的林嫂正收攤,鐵皮車轱轆碾過青石板,“咕嚕咕嚕”地像在跟路燈道別。她往陳陽手里塞了塊剛鹵好的豬舌,油香混著八角的辛味鉆進鼻孔:“給托尼那小子嘗嘗,讓他知道咱華埠的味兒,不光有甜的。”
陳陽笑著接過來,豬舌還熱乎著,隔著油紙都能感覺到溫度。竹籠在肩上輕輕晃,籠屜縫里飄出的陳皮香纏著他的腳步,像條看不見的小尾巴。路過廣東燒臘店時,張叔正把最后一只燒鵝掛進玻璃柜,看見陳陽肩上的竹籠,叼著的煙卷差點掉下來:“王老頭真舍得?這籠他寶貝得跟孫子似的。”
“他說讓托尼學著用,”陳陽拍了拍竹籠,“老規矩也得教給新人不是?”
張叔“嗤”地笑了,煙圈在冷空氣中散得快:“他呀,就是嘴硬。上禮拜還跟我罵托尼的肉桂卷‘甜得發膩’,轉頭就托我打聽哪能買到好肉桂。”
陳陽沒接話,心里卻亮堂了。華埠的老街坊就像蒸籠里的包子,看著硬邦邦的,掰開了全是軟乎餡。
面包房的玻璃門蒙著層白汽,暖烘烘的肉桂香從門縫里擠出來,在冷空氣中凝成小小的霧團。陳陽推門時,門上的風鈴“叮鈴”響了一聲,驚得托尼手里的搟面杖差點掉地上。
“陳陽?”托尼的紅頭發上沾著面粉,活像頂了頭蒲公英,他手里的面團被揉得發亮,邊緣卻還沾著點沒捏勻的黃油塊,“你怎么來了?”
阿玲正坐在靠窗的小板凳上,手里縫著塊印著茉莉花的桌布,看見竹籠眼睛一亮,手里的針“啪”地掉在布上:“王伯伯……同意了?”
陳陽把竹籠放在操作臺上,籠屜里的陳皮香混著面包房的肉桂香,像兩股小水流匯到了一起。“他說這籠得用老雞湯養著才香,”陳陽指著籠屜上的竹篾,“南竹吃油,你用清水洗,難怪蒸出的面包有生竹子味兒。”
托尼的臉“唰”地紅了,紅頭發垂下來遮著臉,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我以為竹籠都怕油,”他搓著手上的面粉,指縫里還沾著點肉桂粉,“在意大利,蒸面包的木模都得用清水擦。”
“咱華埠的規矩不一樣,”陳陽拿起塊籠屜里的陳皮,陳皮泡得發了軟,邊緣卷成小小的波浪,“王伯說,當年他師父教他,養籠要先煮三鍋老湯,湯里得放陳皮、生姜,香草,煮得竹篾發漲了,才算養熟了。”
阿玲突然從柜子里翻出個砂鍋,鍋沿還沾著點褐色的湯漬——是上周燉雞湯剩下的。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要不現在就煮籠?”
托尼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紅頭發都跟著顫了顫:“現在?可是……我還沒準備好面團。”他往操作臺上瞅,昨天發酵的面團還在瓷盆里,像塊沒睡醒的胖云彩,表面的氣孔稀稀拉拉的。
“急啥,”陳陽把竹籠放進水槽,擰開熱水,“先讓籠吃透了味兒。王伯說,這籠跟人一樣,得慢慢哄著,急不來。”
熱水“嘩嘩”地沖進竹籠,陳皮的香味突然濃了起來,混著南竹的草木香,在暖烘烘的面包房里漫開來。托尼蹲在水槽邊,鼻尖快碰到籠屜了,像只被香味勾住的大金毛:“原來……這就是早茶街的香味?”
阿玲笑著遞給他塊手帕,上面繡著朵茉莉花:“這是陳皮香,我媽說,好陳皮得像老故事,越泡越有味道。”她的手指輕輕劃過籠屜上的竹篾,“我小時候總蹲在廚房看我媽蒸陳皮糕,她說‘蒸東西就像待人,得有耐心,火大了會焦,火小了不熟’。”
托尼突然抓起塊面團往案板上摔,“啪”地一聲響,震得操作臺上的肉桂粉罐子都跳了跳。“我要重新做!”他紅頭發下的眼睛亮得驚人,“用舊籠,新面團,還有……”他指著水槽里的陳皮,“這個!”
陳陽看著他手忙腳亂地倒面粉,酵母粉撒得臺面上到處都是,突然想起瑪莎第一次做玉米素翅時的樣子——也是這樣,手忙腳亂,眼里卻燃著股子勁兒。
“我幫你燒味湯,”陳陽往砂鍋里倒了半鍋水,“王伯說,湯里得放塊拍碎的生姜,去竹籠的澀味。”
阿玲從櫥柜里翻出塊生姜,刀背“啪啪”地拍著,姜味混著陳皮香飄過來,竟奇異地順氣。“托尼以前在那不勒斯的面包房當學徒,”她邊切姜邊說,聲音輕輕的像怕驚著面團,“他師父總罵他‘太急’,說‘好面包得等酵母醒透了,就像好日子得等時機到了’。”
托尼沒回頭,手里的面團被揉得越來越光滑,黃油塊漸漸融進面里,拉出細細的絲。“我師父說的對,”他的聲音有點悶,紅頭發隨著揉面的動作一顛一顛,“我來美國十年,換了三家面包房,總想著快點成功,卻忘了味道得慢慢熬。”
陳陽往砂鍋里扔了幾片香草,香味“騰”地一下冒起來。他突然明白,華埠的味道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王老板的竹籠浸了陳皮水,托尼的面包加了陳皮碎,就像這條街,福建話里摻著英語,廣東燒臘配著墨西哥辣椒醬,吵吵嚷嚷的,卻熬出了獨一份的暖。
雞湯“咕嘟咕嘟”地冒泡時,托尼把發酵好的面團搟成了薄片,邊緣還不太規整,像片被風吹得有點卷的荷葉。阿玲往上面抹融化的黃油,指尖沾著的黃油蹭到面團上,留下小小的油星。“我媽做陳皮糕時,總在面里摻點豬油,”她的手指輕輕劃著面團,“說‘油能鎖住香味,就像日子得有點念想,才鎖得住勁兒’。”
托尼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他托人從意大利帶來的香草碎:“這是我老家的牛至,曬干的,放面包里香得很。”他往面團上撒了點,綠色的碎末落在黃油上,像撒了把小星星,“我媽說,面包里得有點老家的味兒,不然吃著不踏實。”
陳陽看著他們一個撒肉桂粉,一個撒陳皮碎,突然覺得這畫面比蒸籠里的包子還暖。竹籠在雞湯里煮得“咕嘟”響,籠屜縫里滲出的水帶著淡淡的橘黃色,是陳皮染的。
“差不多了,”陳陽把竹籠從雞湯里撈出來,熱氣騰騰的籠屜上掛著水珠,陳皮香裹著雞湯的鮮,像團看不見的棉花,把三個人都裹在里面,“得晾干點,不然面包會粘。”
托尼急得直搓手,紅頭發上的面粉被熱氣蒸得發了潮,一縷一縷地貼在額頭上。“我去支蒸籠架,”他往墻角瞅,那里堆著阿玲從老家帶來的竹制蒸架,腿上還纏著圈紅繩,是她媽求的平安符,“阿玲說,先蒸定型,再烤上色,這樣既有竹籠的香,又有面包的脆。”
阿玲突然笑了,從櫥柜里拿出個竹篾編的蓋子:“這是我媽給的蒸籠蓋,說‘蓋得嚴實,香味才跑不了’。”她的手指輕輕敲著蓋子上的花紋,“小時候我總偷偷掀開看陳皮糕蒸好了沒,被我媽敲了好多次手。”
陳陽幫著托尼把竹籠架在煤爐上,煤球“噼啪”地燃著,火苗不高,卻穩穩地舔著籠屜。“先蒸十分鐘,”他往爐子里添了塊煤,“讓面團吃透竹籠的香,再進烤箱烤五分鐘,表面酥酥的才好吃。”
托尼盯著籠屜縫里冒出的白汽,眼睛瞪得圓圓的:“這就是……中西合璧?”
“算吧,”陳陽笑了,“就像你娶了阿玲,日子過得既有意大利的甜,又有廣東的暖。”
等待的時間像泡在水里的陳皮,慢悠悠地漲起來。阿玲給陳陽倒了杯熱茶,茶杯上印著的“福”字被水汽暈得毛茸茸的。“托尼剛追我的時候,”她捧著茶杯笑,眼里的光比燈光還暖,“總在面包里藏紙條,說‘雖然我不會說中文,但我的面包會說愛你’。”
托尼的臉一下子紅透了,紅頭發都遮不住,他抓起塊沒用完的面團往阿玲身上扔,面團“啪”地粘在她的圍裙上,像朵白白的小云彩。“別說了!”他的中文帶著點急,卻軟乎乎的沒脾氣。
陳陽看著他們笑鬧,突然想起瑪莎說的,她妹妹伊莎貝拉總問“紐約的冬天是不是也像墨西哥一樣,有太陽的味道”。現在他覺得,華埠的冬天是有味道的,是陳皮的苦,肉桂的甜,還有竹籠蒸出來的暖,混在一起,像塊被太陽曬化的糖,慢慢淌進心里。
蒸籠蓋被掀開時,一股熱氣裹著從未有過的香味涌出來——陳皮的醇厚纏著肉桂的甜,竹籠的草木香托著麥香,還有點雞湯的鮮,像支熱鬧的曲子,在面包房里轉著圈兒。托尼戴著粗布手套,把半熟的面包取出來,面團已經發得胖乎乎的,表面沾著點陳皮碎,像撒了把星星。
“快進烤箱!”阿玲早就預熱好了烤箱,玻璃門上蒙著層白汽,“我媽說,蒸過的糕再烤一下,外皮會帶點焦香,像日子里的小驚喜。”
托尼小心翼翼地把面包放進烤盤,手指還在抖。烤箱的溫度慢慢升高,面包的麥香混著竹籠的余溫,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纏上了窗外的路燈。五分鐘后,烤箱“叮”地響了一聲,托尼沖過去拉開門,金黃的面包表皮泛著油光,邊緣微微焦脆,比單純蒸制的多了層誘人的光澤。
“我的天……”阿玲捂住了嘴,眼睛里慢慢蓄了淚。這味道像她小時候趴在廚房門口聞的陳皮糕香,又比那香多了點焦脆的甜,是托尼的肉桂,是竹籠的草木,還有……家的暖。
托尼掰了塊遞給陳陽,面包底還帶著竹籠印的細碎紋路,像個小小的印章。“嘗嘗,快嘗嘗!”
面包剛碰到舌尖,先是烤出的焦香跳出來,接著是蒸出來的松軟裹著陳皮的微苦,最后是肉桂的甜在喉嚨里慢慢散開。陳陽突然想起王老板說的“老規矩”,原來規矩不是死的,就像這面包,先蒸后烤,既有傳統的暖,又有新派的香,反而更有嚼頭。
“好吃!”陳陽的聲音有點悶,趕緊喝了口熱茶,“外酥里軟,比單純蒸的多了層香味,比光烤的又多了點潤。”
托尼咧著嘴笑,紅頭發上的面粉掉下來,落在剛出爐的面包上,像撒了點雪。“我就知道!”他抓起塊面包往阿玲嘴里塞,“你嘗嘗,有你說的陳皮糕的味兒沒?”
阿玲嚼著嚼著,眼淚突然掉在面包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像……又不像,”她抹了把淚,笑出兩個梨渦,“比我媽做的多了點脆,像小時候過年,外婆給我烤的年糕片,甜得心里發暖。”
陳陽看著他們,突然覺得這面包房像個小小的魔法屋,把意大利的香草、廣東的陳皮、華埠的竹籠,還有兩顆惦記著彼此的心,先蒸后烤,釀出了獨一份的香。
這時,玻璃門被推開了,風鈴“叮鈴”響得急。王老板拄著拐杖站在門口,棉襖上還沾著點雪粒子,鼻尖凍得通紅。他盯著操作臺上的面包,拐杖“篤”地戳在地上:“托尼,你小子……偷了我的籠,就做這個?”
托尼嚇得手里的面包差點掉地上,紅頭發耷拉下來:“王伯,我……我錯了,這是給您賠罪的。”他趕緊遞過去塊最大的,面包上的陳皮碎還沾著點紅糖粒。
王老板沒接,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面包,喉結動了動。陳陽看得分明,他藏在袖管里的手,正悄悄摩挲著棉襖口袋——那里面揣著張叔給他買的肉桂粉。
“哼,”王老板的拐杖又“篤”地戳了下,卻往操作臺走了兩步,“讓我嘗嘗,看是不是真有你說的那么香。”
托尼趕緊把面包遞過去,手還在抖。王老板咬了一口,眼睛突然瞪圓了,嘴里的面包沒嚼完就含糊著說:“這外皮……是烤過的?”
“嗯,”阿玲趕緊解釋,“陳陽說先蒸后烤,既有竹籠的香,又有烤面包的脆,我媽說……”
“有點意思,”王老板打斷她,又咬了一大口,面包渣掉在他的藍布棉襖上,像撒了點白芝麻,“比你以前的‘糖磚’強多了。”他突然從棉襖口袋里掏出個小紙包,往面包上撒了點棕色的粉末,“這是張叔給我買的肉桂粉,比你的香,下次放這個,烤的時候多烤半分鐘,焦香更足。”
托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紅頭發都快豎起來:“真的?您教我?”
“教你可以,”王老板往竹籠里瞅了瞅,籠屜上還沾著點面包屑,“但你得教我調烤箱溫度,我孫女總吵著要吃‘帶點焦皮的甜面包’。”
陳陽看著他們湊在一起研究面團,王老板的拐杖靠在操作臺上,托尼的紅頭發和王老板的白頭發湊得近近的,突然覺得華埠的路燈都變亮了。
第二天一早,早茶街還沒睡醒,“一籠香”的竹籠就先醒了。王老板往蒸蝦餃的水里撒了勺肉桂粉,蒸汽冒出來時,竹籠香里纏著點甜,像給老街坊的早安吻。
街尾的面包房門口排起了隊,托尼和阿玲忙著裝陳皮肉桂包,先蒸后烤的面包帶著股子特別的香,勾得路過的人都挪不動腳。林嫂提著菜籃子過來,剛買的蝦餃還冒著熱氣,她往托尼手里塞了兩籠:“配著你的面包吃,中西合璧!”
張叔叼著煙卷,手里舉著個肉桂包,邊吃邊跟排隊的人炫耀:“瞧見沒?這是我兄弟做的,先蒸后烤,里面放了咱華埠的陳皮!”
陳陽站在陳家菜館門口,看著“一籠香”的客人提著面包出來,面包房的老外舉著蝦餃進去,忍不住笑了。風里的味道真復雜啊——竹籠的清苦,陳皮的醇厚,肉桂的香甜,還有點烤出來的焦香,混在一起,竟比單純的蒸籠香更讓人踏實。
他轉身回后廚時,看見瑪莎正往玉米粉絲里撒辣椒,布偶娃娃掛在灶臺上方,刺繡裙在蒸汽里輕輕晃。“陳陽,”瑪莎舉起個剛做好的辣椒包,“我放了點陳皮碎,你嘗嘗?”
陳陽咬了一口,辣得直吸氣,卻奇異地嘗出點甜來。辣椒的辛,陳皮的苦,玉米的甜,混在一起,像華埠的日子,吵吵嚷嚷,卻熱熱鬧鬧,熬出了獨一份的暖。
窗外的陽光越升越高,照在“一籠香”的蒸籠上,也照在面包房的玻璃門上,把整條街的影子都泡得軟軟的。陳陽突然明白,所謂家鄉,不一定非得是某個地方,也可以是幾種味道撞在一起,先蒸后烤,熬出了讓人心里發暖的香。就像這陳皮肉桂包,就像這華埠的街,就像每個在異鄉努力生活的人,把思念揉進日子里,慢慢熬,總會熬出點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