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拾掇完刀疤強那堆爛攤子,又吹了幾句“老子當年如何如何”的牛批,便各自推著小車,拖著像被抽了筋的身子骨,一頭扎進城市深夜那油膩膩的“毛細血管”里。
喧囂一散,夜市就跟卸了妝的婆娘一樣,露出了熬夜過度的疲態。王根德一個人悶起腦殼刷鍋洗碗,水聲嘩嘩的,像在跟這操蛋的夜晚較勁。
就在他準備卷鋪蓋走人的時候,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端個小碗,悄咪咪地從隔壁攤兒的陰影里摸了出來。
是張嬸兒。
“小王,還冇得收啊?”張嬸兒把手頭那個青花瓷碗往他面前的折疊桌上一墩,“篤”的一聲,輕巧得很。
王根德一抬頭,眼睛珠子瞬間就被碗里的東西焊死了。
碗里頭的冰粉兒,顫巍巍,亮晶晶。上頭澆的那層紅糖漿子,濃得化不開,跟熬化的琥珀似的。花生碎炒得焦香,幾粒紅得扎眼的山楂片兒在上頭蹦跶。一股子清甜混著果酸的香氣,霸道得很,硬是把空氣里殘留的油煙味兒一腳踹開,直往王根德鼻孔里鉆。
他抄起勺子,兜頭就是一大勺。那冰涼滑溜的玩意兒剛挨著舌頭,就滋溜一下滑進喉嚨管兒。嚯!夏夜最后那點子燥熱,還有心里頭被“天饕”拱起來的無名火,硬是被壓下去一大截。
紅糖的甜,扎實;山楂的酸,清爽;花生碎被牙齒一碾,油脂香“嘭”地炸開。冰粉兒自個兒沒啥味兒,就靠那嫩滑得不像話的身板兒,把這幾樣寶貝托得穩穩當當,再慢悠悠地給你釋放出來。
龜龜,真滴巴適!
這跟那金光閃閃、吃了能原地升天的“神·蛋炒飯”,完全是兩個路數!沒得光污染,沒得靈魂按摩儀,更沒得啥子鬼扯的副作用。它就安安靜靜、清清白白,靠真材實料和拿捏到死的搭配,給一個累劈叉的靈魂做馬殺雞。
王根德吃得飛快,三下五除二,碗底兒就比臉還干凈。他擱下碗,長長地吁出一口濁氣,感覺魂兒都歸位了。
【檢測到微弱但純粹的‘匠心’。】
【功德值無變化。】
腦子里,那裂屏破手機的系統提示音,跟卡了痰似的,嗡了一聲。
王根德當時就懵圈了。
匠心?啥子玩意兒?搞美食選秀嗦?
他盯到張嬸兒,頭一回對自個兒吃飯的家伙什兒(系統)產生了懷疑。除了這破手機硬塞給你的“超能力”,真正能戳到人心窩子的吃食,它的魂兒到底是個啥?
“張嬸兒,您這冰粉兒……是您親手搓的?”王根德舔了舔嘴皮子,問得真心實意。
“那還用說!”張嬸兒臉上立馬掛起一層光,她拿起王根德舔得溜光的碗,拿圍裙邊角熟門熟路地擦了擦,那動作,帶著煙火氣兒的溫情,“這可是我老老老輩子(祖奶奶)手上傳下來的手藝活!”
王根德來了勁,拖個小馬扎就湊攏過去:“喲,還有傳承故事嗦?”
“那可不!”張嬸兒打開了話匣子,眼睛里頭的光更亮了,“聽我婆婆講,以前鬧饑荒(年饉),屋頭鍋兒都吊起。她祖祖(太奶奶)硬是靠后山一種叫‘冰粉籽’的野果果,搓出了這門救命的手藝。拿紗布包起籽籽,在冰沁的井水里頭,反反復復地揉啊搓啊,揉出漿漿,再點那么一丁點兒石灰水,就成了!那年頭,一碗冰粉兒能換倆黑面饃饃,硬是救活了一大家子人!”
張嬸兒的聲音不高,在這死寂的夜里頭,卻像敲梆子一樣清楚。
“后來嘛,日子緩過勁兒了,我婆婆擺攤,我媽也擺攤,傳到我手上,嘿,也快三十年咯。”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一半兒是自豪,一半兒是落寞,“這手搓的冰粉兒,跟外頭那些拿粉粉沖的妖艷賤貨,能一樣?籽要好,水要亮,揉的勁兒道,點石灰水的火候,全靠一雙手的感覺。差一篾片兒,冰粉兒要么不夠滑,要么就出水,味兒全跑偏咯!”
王根德聽得入了神。他好像看到了一代代婆娘女子,在苦哈哈的歲月頭,用一雙雙磨得糙手,在清亮的井水里頭,揉搓著一家人的活路和盼頭。
這碗冰粉兒里頭,有根兒,有歲月,有嚼頭。
“硬是要得!”王根德由衷地嘆了一句。
張嬸兒臉上的光彩卻像被風吹熄的蠟燭,一點點黯下去。她嘆了口氣,聲音里頭透著一股子使不上勁兒的疲憊。
“好啥子嘛好……”
“現在這些年輕人娃兒,哪個不是抱著奶茶續命?就愛那些花里胡哨、喝了打擺子的洋玩意兒!圖快嘛,圖刺激嘛。我這門老手藝,費工費力還賺不到幾個子兒,搞不好哪天就斷在我手頭咯。”
張嬸兒的眼神飄到遠處燈火通明、玻璃殼子閃閃發光的商業區,有點空落落的。
“我屋頭那個娃兒,大學畢了業,寧愿蹲在寫字樓里頭,一個月拿幾千塊錢受老板的腌臜氣,也不肯學我這個。他說啥子?嫌太磨人,太土錘了!說出去臊皮(丟人)得很!說人家現在都用料理包了,三分鐘一道菜,哪個瓜娃子還憨搓搓地搓半天冰粉籽哦?”
最后那句“瓜娃子”,像根淬了毒的針,精準無比地攮(扎)進了王根德的心窩子。
料理包……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圍裙口袋里那包冷冰冰的“天饕快享”。
他好像有點醒豁(明白)了。他要杠的,可能不止是“天饕”這頭巨鱷,還有一股子鉆進人骨頭縫里的歪風——急吼吼地想發財,嫌棄老黃歷,看啥都嫌慢!這股風,讓娃兒看不起媽老漢兒的手藝,讓吃飯的人忘了嘴巴該嘗啥子真味道,讓無數個張嬸兒和她們那點“匠心”,在時代的泥石流里頭,一點點遭埋得渣渣都不剩。
看著張嬸兒那被路燈拉得老長、透著落寞的背影,王根德心口窩里頭,像被撒了把冰粉籽,硌得慌,又隱隱約約有點東西要拱出來。
這夜市的水,深得能養蛟龍。里頭有刀疤強這種爛滾龍(地痞),也有天饕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霸王龍。可就在這塘渾水底下,也悄悄咪咪長著張嬸兒的冰粉兒這種——干凈、金貴、帶著人味兒的東西。
而那個“匠心”……到底是個啥子名堂?自己這個除了催命和電人就沒啥用的破系統,難不成褲襠里還藏了把大寶劍?
他看著張嬸兒收拾好家什,推著小車慢悠悠地走遠,那背影在路燈下越拉越長,長得像沒得盡頭。
就在這時候,他腦殼里那臺破手機,毫無征兆地、輕輕地……像抽筋一樣蹦跶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