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慰問
- 一花飄零
- 燃檀棲墨
- 3529字
- 2025-07-18 18:27:00
經過這兩天非人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折磨,小榮子不負眾望,終于從一個正常人變成了一具行尸走肉,這么一折騰孩子流產了,只有四兒因為失去了做父親的資格痛苦不已,還有王福來似乎因為失去了一個未來保障的籌碼而精神更加萎靡,其余人卻如同去了心頭大患一樣暢快無比。
小榮子流產后的西屋,彌漫著一股比死亡更沉重的氣息。她躺在土炕上,身下墊著薄薄的、漿洗得發硬的舊褥子,臉色灰白,嘴唇干裂,眼窩深陷,空洞地望著糊著舊報紙的頂棚。那場驚心動魄的招魂,不僅帶走了她腹中未成形的骨血,似乎也抽走了她全部的精魂。她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泥塑,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這具軀殼里還殘存著一絲氣息。空氣里是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劣質草紙味和一種絕望的腐朽氣息。
邵奎、李鳳蘭和于雅娟掀開門簾進來時,帶進一股冷冽的寒氣。邵奎眉頭緊鎖,站在炕沿幾步開外,眼神復雜地掃過小榮子那毫無生氣的臉,前兩日還是美艷動人的模樣浮現在他的腦海里,邵奎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只化作一聲沉悶的咳嗽。他并非全無觸動,但這觸動在巨大的麻煩和可能的指責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更擔心的是,這事傳出去,對他和邵家名聲的影響。
邵奎眼中浮起一絲憐憫,枯瘦的手掌落在小榮子單薄的肩頭,象征性地拍了拍。他微微俯身,將帶著陳舊氣息的話語沉沉地送進她耳蝸里:“孩子,這是你的命,你得認……我們邵家,對不住你!”
小榮子紋絲未動,連眼睫都沒顫一下。那伏在她耳邊、帶著溫熱吐息的“公道”,在她心底早已冰冷地沉了下去——她太明白了,這不過是輕飄飄、一文不值的施舍。
李鳳蘭則顯得“關切”得多。她湊到炕邊,用刻意壓低的、帶著夸張憐憫的語調:“哎呀,小榮子啊,你可遭了大罪了!真是可憐見的,這身子骨可得好好養著,落下病根可不得了。”她伸手想替小榮子掖掖被角,手指卻在觸碰到那冰冷的、毫無反應的被褥時,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來,仿佛那不是一床被子,而是一具裹尸布。她的關心浮在表面,眼神深處是掩藏不住的嫌棄和一絲如釋重負——這個“麻煩”,至少暫時消停了。
李鳳蘭的話,一字一句,像細密的針尖扎進小榮子耳朵里。她面上不顯,心里卻驟然翻起滔天巨浪,酸澀的妒意裹挾著冰冷的憤怒,在五臟六腑間猛烈沖撞。那個端坐正室之位的邵奎發妻?呵,說穿了不過是個靠下三濫手段爬上位的三姨太!憑什么她就能心安理得地鳩占鵲巢,反過頭來卻將“狐貍精”這腌臜名頭扣在自己頭上?小榮子只覺一股濁氣堵在胸口,燒得她心肝肺腑都灼痛難當,這世道的不公像淬了毒的藤蔓,緊緊纏絞著她,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然而,縱使心底驚濤駭浪,她臉上卻平靜無波,只將那萬般不甘與怨毒,死死按在眼底深處,權當耳旁風過,置若罔聞。
于雅娟跟在婆婆身后,臉色蒼白,眼神閃爍不定,始終不敢直視炕上的人。小榮子流產的慘狀和那凄厲的哭嚎,像夢魘一樣纏著她。她心里有愧疚,有不安,但更多的是對自身處境的惶恐和一種莫名的、難以言喻的排斥。她只是象征性地站在那兒,雙手絞著衣角,像個做錯了事又不知如何彌補的孩子。她的沉默,比李鳳蘭的假意關懷更顯出幾分冷酷。
雖然小榮子并未窺見屋內人影,但她那異常靈敏的鼻子卻捕捉到了空氣中一絲若有似無的梨花香——那是專屬于雅娟的味道。這縷清甜的氣息,瞬間將她拽回那個于雅娟回娘家的午后。彼時,她曾在于雅娟的梳妝臺上見過那瓶精致的香水,剔透的玻璃瓶身貼滿了她不認識的異國文字。她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旋開瓶蓋輕嗅了一下,那清雅溫潤的香氣便絲絲縷縷沁入心脾,令她心尖發顫。那一刻,她多么渴望也擁有這樣一瓶香水啊!
此刻,這熟悉的氣味再次襲來,心底翻涌的不僅僅是羨慕,更有尖銳的刺痛。她羨慕于雅娟舉手投足間那份從容的優渥,更嫉妒她能讓邵寶財那般俯首帖耳、百依百順!憑什么?小榮子攥緊了手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她明明……明明生得比于雅娟更俏麗動人,邵寶財平日里不也是對自己溫存眷戀、愛不釋手的嗎?可為何只要于雅娟一出現,那個在她面前威風八面的邵寶財,瞬間就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的慫包?這巨大的落差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她心里,激得她渾身發顫——她不甘心!一千一萬個不甘心!
王福來縮在東屋的炕沿上,眼睜睜看著邵奎、李鳳蘭、于雅娟三人進來“慰問”小榮子,又屏息凝神地瞧著他們十幾分鐘后魚貫而出。屋外靜悄悄的,預想中的激烈爭吵并未發生。他始終沒敢露面,生怕再驚擾了小榮子那根緊繃得如同瘋魔的神經。他只敢像一尊僵硬的泥塑,一點點蹭著炕席挪到窗邊,將臉緊緊貼在蒙塵的玻璃上向外窺視。于雅娟和李鳳蘭步履匆匆,目光低垂,徑直穿過院子,絲毫沒留意窗后那雙窺探的眼睛。
落在最后的邵奎卻慢了幾步,臉上堆滿了無奈與無處安放的歉意。他下意識地別過頭,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王福來那雙隔著玻璃、盛滿復雜情緒的眼——有怨懟,有悲涼,也有一種說不出的疲憊。邵奎喉頭微動,腳步頓了頓,雙手在胸前虛虛地半握成拳,對著窗內的人影深深作了個揖。那姿態沉重,像是在說“保重”,又像在說“來日方長”,或許更深一層,是無聲的“舅舅對不住你了”。王福來心頭像被什么堵著,使勁琢磨著這無聲的啞謎,也不知自己領會了幾分,只是對著舅舅,重重地點了下頭。邵奎這才放下手,身影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蕭索,幽幽地消失在院門外。
王福來又挪到后窗邊。透過模糊的窗格,瞧見四兒正帶著小丫頭凌霄花在后園子里摘菜。陽光暖融融地灑在綠油油的菜葉和一大一小兩個人影上,四兒低語著,凌霄花仰著小臉咯咯笑,一派父女情深的融融暖意。這幾日,多虧了四兒忙前忙后地照應。王福來知道,四兒是得了邵奎的令,要好好照顧小榮子兩個月,工錢照發。他收回目光,從腰間抽出旱煙袋,銅煙鍋在炕沿上磕了磕,塞上煙絲,點燃。辛辣的煙霧吸進肺腑,又被他慢吞吞地、長長地吁出來,仿佛要把胸中的塊壘也一并吐盡。煙氣繚繞中,他再次挪回炕沿邊,像卸下千斤重擔般坐定。
他最初何嘗不想去安慰女兒?可小榮子一見他,便如見了鬼魅,立刻瘋狂地嘶喊、嚎啕大哭,那聲音撕裂般刺耳。他只得狼狽地躲開。這幾日,他只敢在門縫里偷偷張望,瞧見小榮子如同失了魂的木偶,躺在炕上一動不動,那死寂的模樣讓他心頭發怵,更不敢上前。今日見她似乎安靜了些,沒有那種狂躁的跡象,王福來終于硬著頭皮,拖著灌了鉛似的腿,走進了西屋。
門簾被一只枯瘦的手掀起,帶進一絲微光。王福來先重重咳嗽了兩聲,像是給自己壯膽,又像是在試探。炕上的小榮子毫無反應,如同一塊冰冷的石頭。他這才敢往里挪了兩步,離那炕沿更近了些,能看清女兒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側臉。
小榮子眼皮都沒抬,只從干裂的唇縫里擠出三個冰冷的字:“滾出去。”
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王福來心里。這么多年,縱使父女間有齟齬,小榮子頂多是不聽勸,何曾用這等誅心的字眼呵斥過親爹?一股邪火“騰”地竄上腦門,王福來臉上的皺紋瞬間因暴怒而扭曲,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兇狠:“我是你親爹!你怎么敢這么跟我說話?!”
小榮子依舊不看他,目光空洞地盯著褪色的房梁,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你捫心自問,你配嗎?”
這話像一把鈍刀,瞬間割開了王福來強撐的硬殼。他身形晃了晃,那兇狠的面具驟然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愧疚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慘然。他抬手捂住額頭,指縫間露出痛苦不堪的神色,喉頭哽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榮榮啊!爹知道……爹對不住你!可爹……爹能有什么法子啊!”他顫抖著抬起那只沒多少力氣的手,指向堂屋的方向,“爹這身子骨……就是個廢人!就指著那巴掌大的小賣店喘口氣了……”他收回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漬,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哀鳴,“還有你……你往后怎么辦?他邵家……邵家那副嘴臉你還沒看清嗎?擺明了就是不想認賬!爹……爹能怎么辦啊?!”說到最后,這個枯瘦的漢子竟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猛地撲倒在小榮子炕沿邊,臉埋在粗糙的被褥里,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嗚嗚”地嚎啕大哭起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小榮子沒有再說話,只是那枯草般的手指,在被角上無意識地絞緊。
邵奎他們的探望,像一陣陰冷的風刮過死水,非但沒能帶來一絲暖意,反而讓西屋的空氣更加凝滯、壓抑。小榮子那空洞的眼睛里,連一絲漣漪都沒有泛起。聽著王福來那絕望的哭訴,小榮子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迅速浸濕了鬢角。她神色黯淡得像燃盡的灰,過了許久,才用幾乎聽不見的氣聲,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一句飄渺的祈愿:“會……會好起來的。”
在兒子家住了幾日,邵奎和李鳳蘭瞧著家里的“稀泥”漸漸硬實了,于雅娟似乎也慢慢沉靜下來,不再折騰。老兩口心里松快了些,便商量著該回去了。他們特意叫了廠里相熟的另一個司機來送,沒驚動四兒。想著讓四兒能一門心思顧好他那剛安穩下來的媳婦,老兩口坐在車上,心里頭還自覺寬慰:他們這當大家長的,也算是夠為小輩們著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