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腐朽的木門在我身后悄無聲息地合攏,“咔噠”一聲輕響,如同鎖上了通往人間的最后一道縫隙。聲音不大,卻在我緊繃的神經上狠狠敲了一記。門內門外,儼然是兩個世界。
剛才在門外感受到的那股陰冷,此刻陡然加劇,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穿透衣服,直接刺進骨頭縫里。這不是單純的寒冷,更像是某種……活物的氣息,帶著濃重的濕氣和泥土深處腐敗的腥味,緩慢地、貪婪地吮吸著闖入者身上的每一絲熱量。
光線極其昏暗。只有幾縷慘白的光線,不知從哪個角落的破洞或高處的縫隙艱難地擠進來,在彌漫的、幾乎凝成實質的灰暗塵埃中勾勒出模糊的光柱。借著這點微光,我勉強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個極其空曠的屋子,或者說,更像一個被遺棄的巨大倉庫。屋頂很高,隱沒在濃重的陰影里,幾根粗大的、同樣布滿霉斑和污漬的房梁橫亙其上,像某種巨大生物的肋骨。地面是夯實的泥地,坑洼不平,踩上去感覺又冷又硬。墻壁是粗糙的土坯,上面糊著的泥巴大片大片地剝落,露出里面暗褐色的草筋,如同潰爛的傷口。
空氣凝滯得可怕。灰塵的微粒懸浮著,每一次呼吸都感覺吸進了一捧干燥的沙土。那股無處不在的、混合著土腥、霉爛和更深層腐敗的氣味,濃得化不開,死死堵在喉嚨口,讓人作嘔。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剛才在門外,至少還有風聲,還有烏鴉偶爾的嘶叫。而在這里,一切都消失了。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鳴,能聽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肋骨的聲音,咚咚,咚咚,像一面被絕望敲響的破鼓。
“有人嗎?”我試探著開口,聲音干澀沙啞,在這片死寂中顯得突兀而微弱,甚至帶起了一絲微弱的回音,轉瞬即逝,反而襯得這空間更加空曠、更加死寂。
沒有回應。
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沿著脊椎向上瘋長,纏緊了喉嚨。妹妹陳默那絕望的筆跡“救我!鬼門村!”又在眼前晃動,與門外那棵掛滿人皮燈籠的慘白枯樹重疊在一起。她是不是也站在這里過?是不是也經歷過這種蝕骨的寒冷和死寂?她……她還在嗎?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一顫。不能停在這里!必須找到她!
我強迫自己邁開腳步,靴子踩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輕微而清晰的“沙沙”聲,每一步都像是在打破某種禁忌,驚擾著這片死地沉睡的秘密。微光中,隱約能看到屋子深處似乎堆放著一些雜物,黑黢黢的輪廓,看不真切。
就在我向前走了大約十幾步,快要接近那些模糊的雜物堆時,一股極其微弱、極其怪異的聲響,毫無征兆地刺破了死寂。
“嘶……嘶嘶……”
聲音很輕,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極度緩慢地摩擦著粗糙的表面。不是老鼠,也不是昆蟲。這聲音帶著一種粘稠的質感,斷斷續續,若有若無,仿佛是從屋子最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里滲透出來的。
我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心臟猛地一跳,隨即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幾乎停止了搏動。全身的汗毛在瞬間倒豎起來!那聲音……太近了!仿佛就在我身后!
不可能!我剛才明明檢查過身后!
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從尾椎骨竄上頭頂!我幾乎是本能地、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扭過頭!
視線在昏暗的光線中急速掃過身后那片空曠的泥地,掃過那扇緊閉的、腐朽的木門……什么都沒有!只有懸浮的灰塵在微弱的光柱里緩緩沉浮。
可是……那“嘶嘶”聲并沒有消失!它還在!而且……就在我耳邊!
不!確切地說,是在我腳邊!
我猛地低頭。
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我右腳靴子的邊緣,緊貼著冰冷的泥地,一個東西正緩慢地移動著。
那東西很小,只有指甲蓋大小。顏色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極度不適的灰白色,如同浸泡在福爾馬林里太久的臟器組織,帶著一種半透明的、凝膠般的質感。它沒有明顯的形狀,更像是一團緩慢蠕動的、粘稠的漿液,邊緣極其模糊地融化在周圍冰冷的泥土里。
那“嘶嘶”聲,正是它移動時,那凝膠般的身體與粗糙泥地摩擦發出的微弱聲響!
它正以一種極其緩慢、但目標明確的速度,朝著我的靴子……爬來!
一股無法形容的惡寒瞬間席卷全身!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深層的、觸及靈魂本能的厭惡和悚然!這東西散發出的氣息,比這屋子里的陰冷和腐敗更加純粹、更加邪惡!像濃縮的死亡本身!
“滾開!”一聲失控的嘶吼從我喉嚨里迸發出來,帶著極度的驚駭和惡心。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抬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朝著那團蠕動的灰白色凝膠踩了下去!
靴底結結實實地踏在了冰冷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噗”一聲。
腳底傳來的觸感……很奇怪。沒有踩碎硬物的感覺,也沒有踩爛軟泥的陷落感。更像是一腳踩進了一灘粘稠至極、冰冷刺骨的膠水里。一股強烈的反沖力透過靴底傳來,震得我腳踝都有些發麻。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團東西在我靴底猛地一扁,隨即又頑強地向上反彈了一下,那凝膠般的質感隔著厚厚的靴底都傳遞出一種令人作嘔的韌性和滑膩!
它沒碎!
我觸電般猛地抬起腳,踉蹌著向后退了好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土墻上,震落一片簌簌的灰塵。
低頭看向剛才落腳的地方。
昏暗的光線下,泥地上留下一個淺淺的、邊緣模糊的腳印凹陷。而那團指甲蓋大小的灰白色凝膠……不見了!
它消失了?
不!
我的心臟驟然沉入冰窟!
就在我移開視線的零點幾秒內,那東西竟然……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地上沒有殘留的痕跡,沒有破碎的殘渣,只有那個冰冷的腳印,無聲地嘲笑著我的徒勞。
寒意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我的四肢百骸,瘋狂噬咬。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我死死盯著那塊泥地,眼睛因為恐懼而瞪得生疼。
它去哪了?它是什么東西?
就在這時,那微弱的、粘稠的“嘶嘶”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聲音的來源……更高了!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凍結!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抬起視線,沿著自己剛才后退時踩過的泥地……目光最終落在了自己左腳那只沾滿泥污的靴子上。
就在靴筒靠近腳踝的位置,緊貼著粗糙的帆布表面,一點極其微小的灰白色,如同最骯臟的污漬,正極其緩慢地……向上蠕動著!
它爬到了我的靴子上!
那粘稠的“嘶嘶”聲,正是它那凝膠般的身體與帆布摩擦發出的、令人頭皮炸裂的聲響!它移動得極其緩慢,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不容置疑的執拗,目標直指我的腳踝,甚至更高!
“啊——!”一聲完全失控的、充滿驚駭的尖叫撕裂了喉嚨,在這死寂的巨大屋子里瘋狂回蕩!什么尋找妹妹,什么冷靜克制,在這一刻都被最原始的恐懼徹底碾碎!
我瘋了一樣抬起左腳,用另一只腳的靴子側面,朝著那點蠕動的灰白色狠狠刮去!動作粗暴而慌亂!
“刺啦——”
帆布被粗糙的靴底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那點灰白色被刮得猛地一滑,幾乎要從靴筒上掉落。但就在脫離的瞬間,它那凝膠般的邊緣猛地拉長,像一滴頑強到極致的粘液,“啪”地一下,又死死黏附在了更靠近腳踝的帆布褶皺上!距離我的皮膚,只有一層薄薄的布料!
它還在!它粘得更緊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我徹底失去了理智,不顧一切地用手去拍打!去撕扯!只想把這惡心的、邪門的東西從我身上弄掉!
手指觸碰到靴筒上那一點冰涼滑膩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直接作用于靈魂深處的陰冷和惡念猛地順著指尖竄了上來!我猛地縮回手,指尖傳來一陣細微的、如同被無數冰冷細針同時刺入的麻痹感!
這東西不能碰!絕對不能!
怎么辦?怎么辦?!
就在我幾近崩潰的邊緣,視線余光猛地瞥見不遠處,在昏暗光線下堆疊的那些雜物輪廓中,似乎斜倚著一根細長的棍狀物!
是木棍?還是別的什么?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也顧不上看那是什么,一把抓住那根冰涼、表面粗糙的東西——感覺像是一根斷裂的舊鋤頭柄或者扁擔。
入手沉重,帶著木頭腐朽的霉味。
沒有絲毫猶豫!我雙手緊握棍子,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我左腳靴筒上那一點蠕動的灰白色,狠狠地捅了下去!不是拍打,而是帶著一種要將它釘死在地上的兇狠和決絕!
“噗嗤!”
一聲沉悶的、令人牙酸的聲響。
棍子粗糙的斷口結結實實地捅在了靴筒上,力量之大,震得我小腿發麻,整個人都踉蹌了一下。
那點灰白色瞬間被棍子捅得徹底變形,像一顆被擠爛的、半透明的膿包!一股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灰氣似乎從被捅爛的地方逸散出來,瞬間被凝滯的空氣吞噬。
那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嘶”聲,戛然而止。
成了?
我劇烈地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雙手死死握著棍子,不敢有絲毫放松,眼睛死死盯著棍子捅下去的地方。
靴筒的帆布被捅破了一個小洞,邊緣沾著一點粘稠的、如同腐敗蛋清般的灰白色漿液,正極其緩慢地沿著破洞邊緣向下流淌,散發出更加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腐氣味。
那東西……似乎被捅爛了,不再蠕動。
我小心翼翼地、用棍子尖端撥弄了一下那灘漿液。它像死掉的鼻涕蟲一樣癱軟著,沒有任何反應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終于稍微松弛了一點點,巨大的脫力感瞬間襲來,后背的冷汗被冰冷的墻壁一激,讓我打了個寒顫。我扶著棍子,大口喘著粗氣,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在剛才的劇烈動作中散了架。
然而,這短暫的喘息僅僅持續了幾秒鐘。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嘶嘶”聲,如同無數條毒蛇在黑暗深處集體吐信,毫無征兆地、從四面八方同時響了起來!
我猛地抬頭,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
就在剛才被我忽略的、屋子深處那片堆疊雜物的陰影里,就在那些布滿霉斑和污漬的粗大房梁上,甚至就在我身邊冰冷粗糙的土墻上……無數點指甲蓋大小的灰白色,如同雨后潮濕墻角冒出的毒菌,密密麻麻地浮現出來!
它們蠕動著,彼此摩擦著,發出令人頭皮徹底炸裂的、粘稠的“嘶嘶”聲匯成一片冰冷的潮汐!所有的“菌點”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我所在的位置,緩慢地、堅定不移地匯聚而來!
它們的目標,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