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們簇擁著馬車，一心想要跟上去看個熱鬧。

半個時辰后，浩浩蕩蕩的人群終于來到了草鞋夾王家兄弟院門前。

除了草鞋夾的街坊鄰居之外，還有鮮魚巷來看熱鬧的人，起碼超過二三百人。

幸好李巡檢帶的衙役足夠多，否則這秩序還真不好維持。

在喧鬧聲中，隊伍停到了王家小院的門口。

看著破敗的院門——院門仍舊沒有修好，王大心中一陣酸澀絕望，這家就像他一樣，很快就要毀了。

喧鬧的人群，終于將餓到幾乎暈厥的李氏吵醒了。

她掙扎著起身，從廚房里爬了出去，步履蹣跚地來到院子門口。

一眼望去，她就看到了院門口那洶涌的人群，以及兩架馬車。

當然，她也看到了被關在馬車上木籠中的王大和王二。

之所以一眼能認出來，純粹是因為實在太熟悉了。

尤其是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是她一針一線，熬著縫出來的！

此刻的王大和王二，已經被打得像豬頭一樣了。

比起之前，被楊三財、朱先安，乃至在巡檢司牢房里被毆打后的模樣，現在的兩兄弟簡直讓人徹底認不出來。

顴骨處腫得像塞了兩團發酵過度的面團，把原本的輪廓撐得面目全非。

紫黑色的淤青遍布全身。

左眼眼皮腫成半透明的水泡，泛著病態的水光。

眉骨上都是被石塊劃過的血痕，鮮血順著鼻根流下，遠遠看去，似厲鬼一般。

李氏的心從王大無故毆打小女兒的那一刻，就早已死了。

她甚至巴不得這兩兄弟死掉。

此刻看到眼前這恐怖洶涌的人群，她才真切地感受到，王家兄弟的末日來了。

身體仿佛憑空升起一股力量，精神也恢復了許多。

李氏轉身往廚房里走去，步履蹣跚卻又帶著幾分急切，將兩個女兒牽了出來，一左一右抱在懷里，隨后面無表情地盯著馬車上的王家兄弟。

若是湊近了看，就能發現她眼底藏著凄慘、笑意、解脫等復雜的情緒。

她已經打算好了，等王家兄弟一死。

若是自己再找不到謀生的手段，就去當那半掩門的勾當。

為了兩個女兒能活下去，自己的清白又能算得了什么？

況且，自從被逼成了王大的人后，她哪里還有清白可言？

這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王家院外。

李巡檢走到羅樹和張副巡檢身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不多時，幾個衙役出去附近衙門喊人，幫忙維護秩序。

免得一會兒絞殺王大的時候，弄出大禍事。

張副巡檢親自將草鞋夾的里長叫了過來。

簡單說了幾句后，草鞋夾里長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知道了王家兩兄弟最后的結局。

他沒有惋惜，反而大喜過望。

“好，好啊！圣上英明！”

“這兩禍害終于要走了！”

高興地手舞足蹈，隨即又嘆息道：“圣上還是太仁慈了。這倆禍害，把我們這一片攪得雞犬不寧，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怎么不一起絞死呢？”

周遭百姓們激憤，無人同情這兩禍害。

就是同情，也是同情李氏和兩個才堪堪說話的孩子。

人群很快安靜了下來。

天空更加昏暗了，天上飄起了細密的小雨滴。

有金吾衛旗官催促道：“動作快一些吧，耽擱了時間，晚了我們也不好交代。”

李巡檢聞言點頭，當即上前兩步，站在眾父老鄉親面前，對著眾人拱了拱手，隨即又看向王家兩兄弟。

喝道：

“將他們放出來！”

衙役們得到命令，七八人爬上馬車，將木籠子上的繩索解開。

抬下來后，打開籠子，將王家兩兄弟放了出來。

讓兩人跪坐在地上，面對百姓們。

金吾衛旗官看向手持麻繩的衙役，吩咐道：

“把此僚的手腳綁起來，綁緊一點。”說話間，他粗壯的手指指向王大。

”是，大人！”

衙役們領命照做。

片刻工夫，王大的手腳連同褲腿就都用麻繩緊緊扎了起來。

王大心中已升起不妙之感。

這是處死人犯前的動作啊！

他以前看過很多次，沒想到這次輪到自己了。

他嗚嗚叫著，掙扎著，腳下黃土地再次濕了一大片。

圍觀百姓們哄然而笑。

李巡檢呵呵一聲冷笑，他又將森然地目光轉向王二，“把他的雙腿捆住。拿長凳來！”

衙役們依令行事，把王二的雙腿也綁了起來。

王二栽倒在黃土地上，臉面朝下。

但他的雙手反而被放開了。

這幾個衙役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王二的臉，正好對著一泡黑褐色，還未干涸的狗屎。

他連忙用手將身子撐起來。

但他反應實在是慢了點，右臉到鼻梁處，印上一道深深的黑褐色印子。

街坊鄰居們笑的更歡快了。

只是，圍觀的百姓們疑惑不解，看著王大、王二兄弟倆，心里都感到奇怪。

這是怎么回事？

為何會這樣？

怎么兩兄弟的待遇不一樣？

老大被束手束腳，動彈不得。

老二倒好，只是被綁住了雙腿，雙手反而松開了。

連原本堵著嘴巴的臭布條，都取了下來。

王大王二兩兄弟，都發現了身上的異常。

王大心中的不安感，更深了。

此時，天上的雨滴逐漸變大，遠處房屋上的茅草，都已經看不太真切了。

金吾衛旗官看了看近旁的坤寧宮女官，點了點頭。

不想再耽擱時間。

他拱著手對著百姓們轉了一圈行拱手禮，然后又看向王家兩兄弟，朗聲道：

“所謂仁者不絕人之嗣！圣上仁慈，念你王家已無后人，現判王大絞死，王二撻四十，傷好后，流放閩地！”

什么？！！

王家兩兄弟徹底驚呆了。

絞死？！

流放？！！

尤其是王大。

他實在想不通，圣上竟會親自下令絞死他！

讓他更難以置信的是，一手造成如此局面的老二，自己的好弟弟老二，竟然和自己的結局完全不一樣？

自己要被絞死！

而老二呢？最終只是被判處鞭刑后流放閩地！

這個刑罰雖然依舊很嚴重，但對比自己的來說，可要好太多太多了。

自己要死，老二卻能繼續活下去！

王大徹底呆住了，腦漿像是被巨錘砸爛，又被碾碎了一樣。

一片混亂。

他眼神呆滯地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最終又落回到了王二身上。

眼神中的迷茫逐漸被仇恨取代，那是刻骨銘心的恨意。

他恨不得當場撲上去把王二咬死——這一切的罪責，都是王二造成的！

不行，絕對不行！

凡事就怕對比！

為什么不是老二被弄死，他活下去？

“大人冤枉啊！”王大嘶吼出聲，“都是王二的過錯！”

“我要見圣上，我要見圣上！”

他扯著脖子嘶吼著，聲音沙啞凄厲，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生命面前，親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王大嘶吼著，求饒的話都沒說完，就聽自家老二“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王二終于反應過來了。

他像是突然痊愈了，感受不到各處傷勢的疼痛一樣。

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胡亂找了個方向，似乎是面向皇宮的方向，磕頭痛哭道：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陛下仁慈啊！”

他喜極而泣，內心的狂喜表現在臉上，像是著了魔一樣。

與王大的絕望憎恨不同，此刻的王二可謂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竟然有了生路。

他到底是個會鉆營的人，在這當口竟又想起了李氏。

既然大哥死了，那嫂子李氏，是不是就歸自己了？

如此看來，老大死了對自己而言，倒真是一件好事。

“天高皇帝遠”，自己帶著李氏去往閩地，就見不到那些被自己得罪過的、惹不起的大人物了。

比如眼前的李巡檢，又比如住城里的朱先安。

這么想著，王二又連忙爬起來，向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街坊鄰居們道謝。

他甚至一臉媚笑的，給大仇人李巡檢磕了三個響頭。

這一圈下來，王二的額頭處，已是青紫一片。

但情緒異常激動的他，此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精神異常的亢奮。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原本憨直無腦的王二經歷了這一遭，在生死邊緣掙扎過后，突然間變成了王大的模樣——有點腦子，知道怕死了。

別說別人，就連王二自己，都對自己身上的這種變化刮目相看。

自己好像，都不認識自己了。

王大大聲叫著冤枉，咒罵著，求饒著。

王二充耳不聞，只顧感謝所有人。

李巡檢見兩兄弟丑態，呵呵冷笑了一聲。

“堵住他們的嘴！”

衙役們上前，粗暴地將破布塞入兩兄弟的嘴里。

聒噪聲瞬間消失了。

然后，李巡檢又走到百姓們面前，高聲對周圍的人喊道：“大家都好好看一看！草鞋夾的鄉親們、街坊鄰居們，都睜大眼睛看看，這就是作惡的下場！”

人群逐漸安靜了下來。李巡檢朗聲下令道：“驗身份！。”

有衙役上前，拿著黃冊，與草鞋夾著的里長、周朝百姓以及金吾衛旗官、坤寧宮女官等人核對了王家兄弟的身份之后，高聲稟報道：

“此人正是王大，屬實無疑。”

這話一出，人群中轟然叫好。

李巡檢對著金吾衛軍漢與坤寧宮女官等人點頭之后，高聲吩咐衙役道：“將王大拉到樹上，準備行刑！”

在王大嗚嗚的哭喊謾罵聲中，他被強行架到高高的凳子上。

隨后，唰的一下，一根麻繩掛在了樹上。

那衙役是老手，三兩下就把繩子勒成了死結。